历史上一切专制政权(指区别于极权政治的传统型前极权专制和回归传统的后极权专制),本质上都是黑社会政权、反社会政权。这样的政权,以社会的不成熟和软弱,成功地寄居在社会肌体之上。它本身不产生任何财富,不履行任何对社会负责的职能,通过榨取由社会创造出来的财富养活自己。为使这种榨取得以维持,又必须分出一大部分榨取来的财富豢养武装,以相当的暴力弹压社会,维持其榨取权。社会面对这样的反社会政权,有两个反应:反抗或顺服。而因为社会的不成熟和软弱,反抗虽时时发生,却不足以直接颠覆政权。同时,更多的社会成员,出于生物本能,会削尖脑袋向这个反社会政权靠拢,因为只有这个反社会政权才拥有最不费力得来的资源,而距离这个政权越远,享有资源的可能越低。同时,黑社会政权为扩大其统治基础,对其成员、对候补的成员,必须采取收买手段,让他们感受到这个黑社会组织的好处。而这种好处越明显,众人就越是趋之若鹜。这样的结果是,该政权像癌细胞一样急速扩散,更加峻急地榨取社会资源,使得社会的机能进一步衰竭,以至于没有社会可言。另一方面,黑社会对社会人员的吸收消化能力毕竟有限——都黑社会了,谁干活儿交保护费?——因而总有大部分人被排挤在黑社会之外,即所谓“体制外”,而在一个体制即无限公司的环境里,身居体制外一般意味着绝望。绝望便要反抗。反抗便引来镇压。镇压需要成本。成本需要榨取和招兵买马……反抗大抵不能成功,无望者发现除了模仿那个黑社会政权别无出路,于是也做成了黑社会,就是通常说的那种黑社会,民间黑社会。这种民间黑社会和黑社会政权之间往往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类似糜烂的边缘地带。
简言之,一个黑社会专制政权,就是一个以暴力和财政互相维持的净消耗组织。有人会提出国有企业。国有企业不能说没有产出,但以有黑社会国家这个无限公司的信用(黑社会国家的信用就是黑社会的武力)支援,除非被黑社会抛弃(裁撤,也就是不复存在),是不担心经营不善以致破产的。故尔国有企业效益总是低下的,亏损是国有企业的常态——谁来弥补亏损?据说是国家。其实就是黑社会用它榨取来的社会资源豢养国有企业。总之,黑社会专制政权是个净消耗组织,消耗的是社会创造出来的财富。
这样净消耗的过程,就是螺旋地坠入深渊的过程,最后的结果就如癌症那样,癌细胞和正常细胞完全失衡,也就是被榨取者不足以满足榨取者的需求,黑社会财政崩溃,而社会也随之崩溃——黑社会政权到了财政崩溃这一天,一定是社会无财可取的那一天。明末的情形最为典型。竭泽而渔的结果是,财政枯竭,流寇总是降而复叛(因为降而无饷),官军反成流寇(还是因为无饷),流寇扩大抢劫范围,导致更多人破产,从而将更多的人裹挟进流寇大军,形成了对立于朝廷黑社会的另一个打家劫舍的黑社会。这个黑社会通过直接捣毁社会迅速扩张,从朝廷黑社会手里抢夺资源,乃至最后颠覆了后者。
另一种可能是,在这个过程见底之前,遭遇外敌入侵,不堪一击,轰然坍塌。黑社会政权的武力主要是对内的,对外往往是使不出劲的。历史上的巴比伦王国、波斯帝国、花剌子模帝国均因此灭亡。当年大清拥数十万之众,遇上英军沿海登陆,调兵缓滞,甚至窘迫到无兵可调——因为清军主力绿营均三三两两分驻各地,就地弹压,调集颇难,只能就每处抽取一二,再行集合,而万一抽取稍多,当地空虚,就难保刁民不起而造反——在一个被黑社会统治的社会里,每个成员都是潜在的刁民反贼,平时只是被枪杆子刀把子逼着做良民罢了。也因此,黑社会专制下的人,大多擅长外表忠厚内藏奸诈的韬略,首鼠两端,厚颜无耻,猥琐懒惰却又勤俭努力,低声下气却又野心勃勃。
明末除了财政枯竭流寇作乱,亦兼有外敌压力的因素。虽云闯献革命颠覆朝廷,但明国大部仍未易手。清兵能以八万铁骑、十七万之众,横扫明国,除在江南遇到些抵抗,得鼎几于唾手之间。明国黑社会乃由明国社会的一部分人组成,这样社会里的人如上所述,最会望风使舵,决无坚定的立场(即所谓“腐败”)。清国黑社会则以新兴,尚不是一个以财政和暴力循环维持的成熟腐败的黑社会,其成员相信暴力才是一切。当这样新鲜果断的黑社会和成熟腐败的黑社会暴力对决时,后者必败。(六十年前国共对决,也是一样——当然少不得俄汗重武器支援,犹之乎八旗铁骑;但问题在于另一方的装备并不弱,却兵败如山倒,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不能不说气焰决定了黑社会之间对决的成败)。而一万万生民,剃发改服,习以为常。作为与朝廷黑社会绝缘的社会成员,这个黑社会和那个黑社会来统治,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当然不一样的黑社会之间兴许是有些不一样,但其实还是一样。一个黑社会取代另一个黑社会,在社会成员看来,无非“气数”二字。至于江南对清的反抗何以较激烈,不是因为我们江南人有“气节”,而是因为江南对朝廷黑社会的依附最深,离“体制”最近,易代之际,比之其他地方人更难割舍,多少转不过弯子。不过虽然转不过弯子,毕竟仍是腐败的黑社会,所以抵抗到底是无望的。有朝一日被新来的黑社会揍伏贴、屠舒服,也就欣然易辙,跟新来的黑社会咸与维新了。再给点甜头和荣耀,如康乾十二次南巡,更是让我江南受宠若惊,不遗余力地向北京输送财赋,以致号称富庶的本地陷入缺粮的困境,须从江西调拨;接着江西缺粮,从湖广调,湖广缺粮,从四川调——形成了一条黑社会针对社会的不循环、净消耗的食物链。
近来房地产崩溃说甚嚣尘上。有人以为房地产崩溃便是支那崩溃。此说虽不能说不对,但并不确切。论者多持经济理由,所谓泡沫、坏账云云,实际上又陷入十年前章家敦的错误。日前俞府尹正声召集上海建设、房产界亲自训话。大意谓房地产过热,银行窟窿大到几于不可收拾。然而其实是可以收拾的。支那经济纯为黑社会权力的附庸。房地产是银行供着的,银行是黑社会敛财集团供着的。房地产有再大泡沫,银行有再多坏账,只要财政不破产,多大的窟窿也能填住。而房地产又是该黑社会成员敛财的主要途径,是不惜代价要保住的。因而根本不是房地产崩溃不崩溃的问题:要么不崩溃,崩溃的将是黑社会的财政,连带着绑架社会共赴深渊。
因此也可以明白,何以历史上一切黑社会专制政权,无不视财政积蓄为其命根,而专制统治下的社会,咸与黑社会之财政偕亡。财政危机即社会危机。一个黑社会政权,若不亡于外敌,必亡于财政危机。闯军日迫燕廷,明思宗持三千七百万库金,居然不忍助饷,反催促各地征缴,以致城馅之际,想发饷也没人领情。论者以为思宗啬刻可悲,其实他的做法符合黑社会专制自身的逻辑。黑社会专制政权越到后期,财政和暴力相互维持的这个循环里,财政相对于暴力就越是更根本的因素:暴力固然是财政的保障,但更主要是财政维系着暴力——因为暴力的动机仍然是财政。站在黑社会老大的立场上很容易理解,手里的那点存底是根本,是吸引徒众喽罗为自己卖命的老底——一旦千金散去,散到徒众喽罗手里,他们就不再是自己的徒众喽罗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晚清政府最大的焦虑也是财政。最后盛宣怀为清廷的财政利益与民争利,引发川变,进而武昌变乱,断送大清黑社会江山。
这与极权政治不同。极权政治固然也是黑社会政治,但暴力更是其根本动力。极权政治并不害怕财政破产,暴力本身就是它取之不尽的资源。这叫只算政治帐,不算经济账。现在一些毛左常争辩:所谓文革使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边缘,是太宗等修正主义者捏造的谎言。其实判断崩溃不崩溃,以角度立场而异。自毛左极权政治立场观之,饿死三千万都不算崩溃,七十年代形势比大跃进好得多,怎么谈得上崩溃?只要把住暴力,他们的字典里就没有破产一说。如今金二的北朝鲜多少次饿殍满野,人民面有菜色,对金二来说,这并不成问题。只需“先军政治”,裆中央有枪,一切都能摆平。但问题在于极权政治的暴力来自意识形态的支持,需要一种迷魂汤催情药,才能维持这不顾成本的暴力。随着黑社会内部的新陈代谢,新一代人物的“斗志”必然衰竭,意识形态逐渐架空高悬,这就是后极权。所谓后极权,其实是在某种程度上回归传统型的专制,黑社会敛财专制。在这种专制下,黑社会统治集团要维持其统治地位(寄生地位),必须假助于暴力,而需维持其暴力,意识形态不再管用,只能靠收买,因而这时,财政越来越成为根本,充当暴力的动力。在这样的局面下,如前所说,崩溃指的就是财政崩溃而不是其它什么崩溃——因为这样的局面下一切经济活动都只是财政的延伸。由于其规模巨大近乎无限,因而其崩溃不是那么容易——不是多少银行坏账就能击溃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竭泽而渔总有到头的一天,崩溃仍然是难免的。
前年冰岛、英国危机,冰岛政府破产,英国政府据说濒临破产。见有些支那人欢呼雀跃,以为风水将转。不知现代国家里,政府决不是以敛财赢利为目标的。政府不是企业,不是老板,老板是国民。是国民给政府发钱,叫它替自己干活儿。既然是服务国民,“蚀本”的赤字财政在西方国家是常事——当然赤字把握得不好也会引发危机。譬如政府破产,对作为老板的国民来说,相当于雇员工伤病休,毕竟是个损失。但决不至于连带社会一道破产甚至崩溃解体。冰岛政府破产有年,冰岛人照样安居乐业,享受着最高的生活质量;英国政府说是濒临破产,也不见英国人生活就此蹙迫。因为那里有健全的社会,一个不受黑社会绑架敲诈的自由的社会,经济活动固然潮起潮落,但只要那是独立的自由的经济活动,不是作为财政延伸的活动,只要那是依托于自由的社会的经济活动,就总能自我组织自我恢复。相反我们强大的黑社会财政,才是社会的梦魇,要么不崩溃,一旦崩溃就将是偕亡式崩溃。
2010年1月25日 星期一
黑社会政权和财政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