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2日 星期一

第三世界 一个祸尽苍生的神话

我过去跟人说过,二十世纪国际共运史,就是一部孙猴子的称王-被招安-反招安-再被招安-再反招安……直到皈依文明主轴的历史;从它的内部来说,又是它的老大老二一旦做大后相继甩开小兄弟争着从良并因此伤害小兄弟感情从而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鸭屎臭的历史。

第三世界大致也是一样。

对第三世界自作多情的,又是某些法国人首当其冲。Fraternité(手足情,经常被翻译成“博爱”,系搬用韩愈词汇的误译)有时真的很讨厌。

孙猴子称王这件事本身,也不为无因,这种现象之所以出现,正是证明了玉皇大帝的秩序并不完美,甚至有很大的毛病。16世纪以来的殖民体系的弊端,谁也不能否认。二战以下,许多西方人对这一体系的反省是深刻而真诚的。因为他们最清楚,两次世界大战正是殖民体系的恶果。

不过殖民体系既已瓦解,其罪行也就成了历史,要说在殖民体系瓦解的当时,宗主国尚有善后的责任,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就算说当年的殖民国家有罪,也只是原罪。现在的英国,不是当年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现在的法国,不是当年世界第二的法兰西殖民帝国。前殖民地区独立后的当局,揪着陈年烂谷子不放,无非给国民按摩乳房,激发联想,忘记现实,同时死皮赖脸多博得些同情和援助。

文章说:“ 在这个地球上,没有「第三世界」,只有文明和野蛮两个世界。”这我非常同意。我这些年最大的认识就是,我来自野蛮国家,我是野蛮人,我的身上一样有我那个流氓国家的流氓气。不过我并不认为文明和野蛮两个世界是阴阳判然的人间和地狱,没有转化的可能。文明和野蛮与其说是共时的两个空间,不如说是历时的两个阶段。现在的文明世界,也一样由野蛮进步而来。现在的野蛮世界,在文明世界的作用下,不管愿意不愿意,也正在螺旋形地“文明化”。差别在于,有些文明者的脱野蛮过程是自身原发,显然这是指欧洲文明;有些文明者是在被卷入文明化浪潮时主动地摆脱野蛮,如日本;有些半文明半野蛮者则是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半推半就若即若离,如彼得大帝以来的俄国、尼赫鲁的印度、太宗以来的中国(当然中国起步晚得多,因而文明程度也远不及俄国,基本上还是野蛮者,把中国和俄国并列,其实抬举了中国——我们汉奸好赖也有点儿民族自尊心么——这里的标准主要是作为野蛮者面对文明世界的态度),还有伊斯兰世界的一些国家,如伊朗(虽说霍梅尼伊斯兰革命结束了伊朗的亲美时代,但时至今日,伊朗宗教政权并不能控制伊朗人的生活和观念,由于历史原因,伊朗和西方的关系其实很密切,现在的伊朗政权,从历史角度看,是伊朗文明化摇摆过程中的一个反动阶段)。那些半文明半野蛮者基本都属于自诩的文明古国或大国,嘴上始终不承认自己野蛮,心里却老惦记着文明的好处,既自卑又自傲,防御心态极重,容易歇斯底里跟自己过不去,不小心也会在世界上惹祸,也经常沦为笑柄……不过还有至今基本自绝于文明世界的,如巴布亚新几内亚、津巴布韦、刚果(金),就是我们中小学时期的“扎伊尔”共和国……当然,还有如雷贯耳的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



第三世界 一个祸尽苍生的神话

陶杰 苹果日报 

巴基斯坦内乱,肯雅[肯尼亚]暴动,都因为选举,不是炸弹袭击,就是部落屠杀,第三世界移植欧美的议会民主,自战后已经六十年,还是尸横遍野,要抵赖是「前殖民地宗主国遗下的地雷」,恐怕自己都不好意思。印巴分治,是一九四七年英国撤出南亚次大陆时的「阴谋」,但英国撤出肯雅,却没有把四十三个部落分治,为甚么肯雅人自相残杀?战后六十年,非洲第三世界的「民族独立」,无不以浪漫的激情口号开始,以贪污的丑陋现实告终。这些第三世界的民族领袖习惯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毫不承认自己有任何责任。「殖民主义」者撤出时维持秩序而分治,是对他们的「分化」,让他们杂居,则又是挑动教唆其内斗。为他们留下法律、基督教、英语和法语等文明社会的管治器具,不是断然推翻,就是模仿无能而恶化走样。「第三世界」这个名词,本身就充满政治的不正确。「第三世界」这个名词,不是毛泽东的发明,而是一九五二年法国人口学家沙维在巴黎的左翼杂志《观察家周报》最先提出的。中共政府才成立了三年,美苏各自在朝鲜半岛掀起代理战争,法国的左倾知识分子却认为:世界未来的新兴力量不是美苏两强,而是亚非拉刚独立的小国,它们虽然贫穷,但挣脱了殖民地的「枷锁」,像法国大革命的平民第三等级,他们终将在世界上崛起自立,人类的前途,将取决于这个「第三世界」。受沙维论说的「感召」,一九五五年的印尼万隆会议,就是为「第三世界」论说铸造的「国际新秩序」。万隆会议相当瞩目,星光熠熠,有印度总理尼赫鲁、埃及总统纳赛尔、南斯拉夫总统铁托,他们不是民族独立的英雄,就是胆敢对苏联翻脸的强人。中国的总理周恩来也赶来参加,一时人气大盛。万隆会议是「第三世界大联盟」的成型,孕育为后来的「不结盟运动」。各国代表在会上支持正在摆脱法国殖民管治的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尼赫鲁比较清醒,申明第三世界在美苏之间「严守中立」,彼此和平共处,互为支持,在国际形成一支新的和平势力,一时「第三世界」似乎成为「天堂」的同义词。

可惜好景不长,万隆会议催生的「不结盟运动」,很快就「理想幻灭」,因为所谓「第三世界」内部分裂,衍生了许多「争做大佬」的野心家。首先是万隆会议后立国的古巴领袖卡斯特罗,插手阿尔及利亚的独立;继而印度和巴基斯坦发生领土纷争,一起出席万隆会议的伊拉克和伊朗交战,然后古巴又宣布拥护苏联。最莫名其妙的是日本,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受到原子弹轰击,竟然也参加万隆会议,没想到很快就投靠美国,经济迅速复苏,马上「发财立品」,发觉自己站错了队,很明智地及时打了退堂鼓。苏联侵略阿富汗,古巴支持苏联,伊斯兰国家又谴责古巴。在「第三世界」之中,冒起了「亚洲四小龙」,有了钱,自然就与穷朋友疏远。万隆会议过去了半世纪,其中的印度,在南亚有称霸之心,中国也早已撇下亚非拉,先而「韬光养晦」,继而「大国崛起」,「第三世界」当年的民族解放独立运动领袖如津巴布韦的穆加比、桑比亚的卡翁达等,又在国内推行独裁,贪污腐化,其他如加纳的诺克鲁玛,搞了几座宏伟的运动场,放了一轮假大空的烟花之后,也以小丑的姿态匆匆离场。「第三世界」在法国人沙维充满革命想像的颂歌中诞生,却在血腥残杀、贪婪和贫穷里出丑收场。在「火红」的七十年代,除了在远东和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圈子里骗了一批头脑简单的「知识分子」陪着出了一通麻疹,如果共产主义是二十世纪最大的骗局,那么所谓「第三世界」这个畸形的神话,也沦为二十世纪最大的泡沫。今天,委内瑞拉总统查维斯,却又扛起「民主社会主义」和「反帝」的大旗,竟然想当起「反全球一体化」运动的大哥来。可惜未成事,就先想修宪当终身总统,委内瑞拉人比古巴人聪明一些,一轮公投,予以否决。查维斯生不逢时,如果在五十年前,他出席万隆会议,挟石油资源的本钱,走在主席台上大呼小叫,连尼赫鲁也会叫他一声「大哥」。万隆会议是一场吹水的闹剧,「第三世界」一度是西方左倾知识分子对于白人殖民史的自疚自怜的移情投射对象,连英国首相白高敦[戈登·布朗]也跟摇滚乐歌手高多夫一起发烧,力主向非洲国家增加经济援助,可惜巴基斯坦的穆沙拉夫和肯雅的奇巴基证明,「第三世界」不是哲古华拉[切格瓦拉]之流宣扬的起义浪漫英雄,在本质上,朽木不可雕,他们是一群乞丐和窃贼的混合体。沙维的梦幻破灭了,第三世界没有他想像的法国革命领袖罗伯斯比尔,没有人权宣言,没有「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性和产业解放,「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不要开玩笑了,在这群「无产者」之间,只有连绵半世纪的自相屠戮。「第三世界」与法国革命唯一相似之处,看看卢旺达和肯雅,只有一个恐怖时代。

在这个地球上,没有「第三世界」,只有文明和野蛮两个世界,也就是说,只有人间和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