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30日 星期六

洪宪遗闻

作者:张国淦

一、徐世昌谈洪宪小史

一九一一年即宣统三年,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于式枚到奉,时余在程德全幕,亦居奉。于与余为宪政编查馆旧交,至是常相过从。一日忽谈及袁有不臣之心,余问:何以有之?于言:袁自朝鲜回国,在北洋散居间曹,以家世关系,常到幕府(于时在李鸿章幕)指画东边往事。人皆喜聆其言论,目为一世之雄。每袁至,咸戏以曹操呼之,彼亦漫然应之。余暗窥其举止,确非常人。其后,袁编练武卫新军,以至督北洋,进军机,扶摇直上,今日虽退居彰德,然其势力分布半天下,现在朝中无人,实涤隐忧云云。辛亥武昌起义,清廷岌岌自危。先是,内阁那桐辞职,曾举袁自代,未果,至此重提起用袁氏,奕劻、徐世昌皆袒袁者,故有武昌督师之命。有人诘那桐:此举岂非速清亡耶?那桐言:“大势今已如此,不用袁指日可亡,如用袁,复亡尚希稍迟,或可不亡。”此皆余之所亲闻者,然只能认为局外人之观察,未可遂作袁本人帝制思想之佐证也。

帝制酝酿,起于何时,言人人殊。洪宪失败以后,余时与徐世昌谈及此事。徐与袁关系最深,所知当较为翔实,兹撮录徐言如下:

项城自小站练兵,即树立北洋根基。戊戌政变后,以至入直军机,其广布势力,无非争取政治地位,充其量不过欲为一权臣而已。在君主专制下,稍萌异志,辄有杀身之祸。以项城之精明稳练,宁肯出此!

辛亥革命时,清廷起用项城,督师武汉,未几,擢为内阁总理,其权势之重,一时无与抗衡者。当时,其左右亲昵之人,即有劝袁利用机会取清廷而代之之议,即后来号称反对帝制之张一麐,亦曾驰电劝进(案张一麐太平室文集卷一密陈大计呈稿,有“当大总统视师萧家港时,一麐曾驰电劝进,是时天下大乱,民无所归”云云),然而项城之所以不出此者:(一)袁氏世受清室恩遇,不肯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得天下,为后民所诟病;(二)清廷旧臣尚多,如张人骏、赵尔巽、李经义等,均具有相当势力;(三)北洋旧部握有军权者,如姜桂题、冯国璋等尚未灌输此种思想;(四)北洋军力未能达到长江以南,即令帝制自为,亦是北洋半壁,南方尚须用兵;(五)南方人心向背,尚未可知。因此,项城最初表面维持清室,其次始讨论民主君主,又其次则偏重民主,最后清帝退位而自为大总统。此时南北和议,北方代表唐绍仪主民主,杨士琦主君主。袁本想在清帝退位后,自为总统,故清帝退位诏中有“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之语。不料南京选举孙中山为总统,项城之总统且由中山推荐,此非项城之所逆料也。当时杨士琦主君主,人皆以为维持清室,不知杨之所谓君主者,非溥仪,乃项城也。同时,汪兆铭、杨度组织国事匡济会,杨度亦主君主,其意图正与杨士琦同,但两人各不相谋耳。

中山推荐项城为总统,力持建都南京,选出后南方派蔡元培等来京欢迎项城到南京就职,不料北方军人愤愤不平。其某公子与左右亲昵者,密谋由曹锟所统第三镇驻京各营(此时驻京者除禁卫军保护宫禁外,唯第三镇有力量)撞入东华门,强挟项城入宫正大位。惟不敢与冯国璋所统之禁卫军接洽,二十九日夜发动后,为禁卫军所遏,不得逞,遂抢烧东华门一带。事后宣称部队哗变,系因索饷之故,借以威吓南来专使。实则事前项城毫无所闻,人谓出于项城指使者,非也。

一九一三年四月国会成立,七月十二日赣宁事起,不久即平。此时北洋军力震赫一时,袁左右亲昵一派又暗中策动帝制,且较辛亥时更为积极。而项城则欲确定正式大总统,以待时机。故在法律一方面,宪法草案所规定不便于政府者若干条,本含有对人立法之意。法律家以此鼓动项城,极易中听。此乃施愚、顾鳌等号称法律家者所为,尚在范围以内。至别一策动,则出于段芝贵、雷震春、张镇芳等,然亦不敢向项城明言,不过平时隐隐微露一两句,项城第颔之而已。及至大总统选举法由国会宣布,法律派又起而责言,而军人派亦以为有机可乘矣。总之,项城为人,表面大开大阖,其实际先求千稳百当,方肯做去。选举大总统顺理成章,而另起炉灶,则多少带有冒险性,虽是双管齐下,项城终由稳着走大总统一途。

国会解散,项城乃放手做去。自今日思之,项城以约法会议改造新约法,又修改大总统选举法,着着皆为帝制预谋之阶梯。但在政事堂范围以内,从无人露出帝制二字。自八月筹安会发起,此幕业已揭开,项城未曾向余(徐自称,下同)有一言之表示。继而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北京又组织全国请愿联合会,于是有国民代表大会之产生。其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前数日项城令顾鳌先送余阅,越日余问顾用意何在。顾答:大权在国民会议制定宪法。余言:须待讨论。乃不及讨论,即于十月八日公布。此种做法,日趋明显,余于是辞去国务卿之职。余辞职后,项城终以国民代表大会之推戴,承认帝制,以朱启钤为大典筹备处长,积极筹备,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虽以外交团之警告,西南各省之称兵,亦有所不顾。项城一生走稳着,独帝制幕趋于险着,此余之所不解者。

帝制正器尘土,清室遗老如劳乃宣、刘廷琛、宋育仁、章嶍等以为如恢复帝制,自应宣统复辟。劳乃宣首先发布《正续共和解》,宋育仁等又联合国史馆守旧派人员,有上书复辟之议。于是肃政使夏寿康呈请查禁,经批交内务部办理。某日政事堂会议,提出此项问题,项城言:“宣统满族,业已让位,果要皇帝,自属汉族;清系自明取得,便当找姓朱的,最好是明洪武后人,如寻不着,朱总长(朱启钤时任交通)也可以做”等语,项城公开倡言帝制自此始。此虽复辟一段小经过,然明言皇帝不要满族要汉族,项城之用心正堪寻味也。

就军人方面言,项城成功,所倚为干城者,为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三人,时称北洋三杰也。帝制失败,其原因固甚复杂,而关系此三人者为多。段素性倔强,长陆军有年;冯久驻南京,俨然藩镇,渐渐不如当年之绝对服从。项城思以军政大权操之于己,于是在总统府设海陆军统率办事处,以移陆军部之权,已为段所不快。关于军事人员之进退,段请旅长以上由大总统主持,团长以下交陆军部办理,其用心可以想见。项城又借口北洋军队暮气沉沉,另组模范团,挑选各师旅之优秀将校为主干,以别于北洋旧军队。盖因某公子对于北洋老前辈不能指挥,故项城为其培植新势力,此更予段以最深之刺激。某公子最忌段,段又毫不敷衍,即项城左右其他诸人,段亦皆盛气凌之。后项城对段屡次表示:“你气色不好,想是有病,应当休息休息。”六月间,又有陆军次长徐树铮参案(三次长参案之一)发生,以迫胁段。段于是请假赴西山,托辞养病,愤愤不平。段管军事教育,又握军政多年,亦有其普遍之潜势力,然慑于项城之威势,亦无可如何(相传某公子曾进食置毒药,又发现刺客,段夫人入内哀求等等,实并无其事)。

当帝制风传甚盛时,六月间冯入京谒项城,言:“外间传说,大总统欲改帝制,请预为秘示,以便在地方着手布置。”项城言:“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土匪,哪一个能继承大业?你尽管放心。”又言:“北洋军队暮气沉沉,有事时便不能用,你在南京要好好整顿,我们自己家人总当团结,保持我们的实力,你既来京,可与相国(徐)、芝泉(段)筹画一番”云云。此次项城说话甚多,对冯扶慰备至。冯退出,忻然密告余。冯回南京,相信袁决不做皇帝矣。及帝制揭晓,以为受袁欺骗,倘袁正位,自己首领且不保,故此后与西南暗通声气,以防阻帝制。冯在南京有实权,其势力固不可轻侮。王则以黄老之学依违其间,一面听袁所为,一面则偏袒于冯(王素不倾向段)。在项城左右,以新势力尚未养成,不得不勾结张勋、倪嗣冲(此时倪尚未投段)等极旧派以抵制段、冯,某公子皆主其谋。而项城遂陷于孤立,以致失败。

就财政方面言,项城在北洋以周学熙、孙多森为主干。周学熙系建德周馥之子,孙多森系寿州孙家鼐本家,皆有深厚渊源,其在北洋办理启新洋灰、开滦煤矿公司,成效卓著,根据实业而言财政,自较踏实,故项城信任之。以其为皖人,故曰“皖系”(当时并无派系,因后来有粤系,乃有此称)。梁士诒亦项城属意之人,清末在邮传部即崭露头角,后又掌握交通银行,于交通具有历史。辛亥议和,项城利用其与唐绍仪、伍廷芳联系,梁则依靠交通银行,为项城公私两方面筹挪款项,项城亦驱使之,然个中真秘密,非彼所能尽知也。彼以府秘书地位而扩张其财政势力,于是有“梁财神”之称。其部下叶恭绰、赵庆华等亦皆一时人才,乃形成为交通系,以其为粤人,故曰“粤系”。其实项城所亲信者,仍是周学熙一派。民初,周绾财政部,一九一三年五厘金币借款,梁士诒不能参与,故交通系对于此项借款,颇诋毁之(按梁燕孙年谱谓此项借款为我国财政史一大痛事)。然终项城之世,财政巨大计划,皆出于周而非梁。帝制事起,周不赞成,梁则借用时机,异常努力,为项城着想,正如孟子所云王无亲臣矣。而北洋旧人,因此亦受影响不少,盖不仅财政方面之损失也。

就党派方面言,民国未成立时,项城固拉拢国民党,迨南京选举孙中山为总统,项城恶感甚深,然自项城总统选出,在北京就职后,其对国民党的态度又渐渐转移矣。犹记民国初元,项城常与余谈及中山坦白,克强憨直,颇思与国民党提携,乃宋教仁坚持政党内阁,国会评论员如张耀曾、谷钟秀等亦事事挟持政府,项城终觉国民党不能合作,于是改变态度,与国民党为敌,而有赣宁之役。项城之于进步党,本思引以为友,进步党人亦曾为项城帮忙,无奈任公一派学者气味太重,彼一度加入熊希龄内阁,汤济武参加政事堂,均少表见。项城则以为此辈书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自国会解散,帝制运动日急,此时在内主持者为杨士琦。杨不仅反对国民党,亦且反对进步党及交通系(杨皖派,梁粤派),思由北洋包办。在外则袁大公子克定发纵指使,彼尚知此举非北洋一系包办所能成功。克定初欲借重进步党,曾于一九一五年一月约任公到汤山(克定住此借口养病)商谈国体问题,任公支吾其词,克定知进步党不可恃,乃变计而雇及交通系。梁士诒本无党派,在国会中曾与国民党之广东派联络组织公民党,虽系杂凑,然能以金钱号召,对于各各面拉拢,亦具有相当力量。克定欲利用梁,又知梁为功利中人,遂以三次长参案(交通部其一)、五路参案胁之。一日,克定约梁往谈,单刀直入,问变更帝制,肯否帮忙,并加以恫吓。梁不敢持异议,惟言须向同人报告,再作确定之答复。回寓后当夜召集交通一派人员开会。谓赞成不要脸,不赞成就不要头,结果大家要头,一时传为笑谈。梁于次日回报克定,表示愿为尽力,并陈述进行之策,克定大喜过望。故参案中之交通次长叶恭绰复职,京绥路局长关冕钧免议,津浦路局长赵庆华、京汉路局长关赓麟仅交付惩戒,一时注目之大参案遂以无事。于是,帝制派即以交通系为台柱矣。此时进步党初无表示,至筹安会宣言发表后,任公即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后汤济武亦辞职南下,迨蔡锷云南起事,果由进步党推翻帝制。帝制派操纵运用,有交通系而无进步党,交通系无群众为后援,不可谓非袁失败原因之一。

杨度素主君宪,曾为项城奔走,后因事有进谗于项城者,项城亦疏远之。然彼不甘寂寞,在京任参政。与其谓为接近项城,毋宁谓为接近克定。克定住汤山,杨时到彼处鼓吹帝制,克定亦利用之。但杨是言论家,又无党派为后援,而梁系实行家,手下有交通系之健将,自决定参加帝制活动后,立即积极进行,如在京以沈云霈出名发起全国请愿联合会,所有筹委会预定包办之请愿推戴种种,几全面移转于梁。梁亦参政,此时更扶其特殊势力在院内操纵,而参政院代行立法,遂供其利用。且梁曾任府秘书长有年,对于各省军民长官,常以私电往来,发生效力。故克定之倚重梁,远过于杨。

就幕僚方面言,项城在北洋,有于式枚、傅增湘、杨士琦等。于等只办公事,杨士琦则能办其私事,庆军机(奕劻)诸权贵,皆由杨勾通。杨虽未任职务,固坚决主张君主者,项城令其居住南海万字廊,始终运筹帝制帷幄之一人也。其次为张一麟,沈兆祉、闵尔昌等。项城为总统,张信用加重,政事堂成立,张为机要局局长,其原有府秘书事,由夏寿田等分任之。夏按时到公,奉命惟谨,博得项城信任。项城有时命其与克定传话,彼即利用机会交欢克定,日益亲昵。夏并能揣摩杨士琦、段芝贵诸旧派之心理,深相结纳,帝制机密,无所不知,自是夏日亲而张日疏,个中事张异常隔膜,故有人询及帝制,彼答以绝无其事。府秘书后改内史,如沈兆祉等多不赞成帝制,军政执法处乃拘沈兆祉等以威吓其余诸人,余为说情,始获开释。

夏为江西巡抚夏时之子,项城在北洋,夏时执贽门下。宣统三年端方运动两湖,曾到彰德,夏与端之秘书同往。袁重夏之科名(榜眼),并以其为故人子,颇赏识之。后端督办川粤铁路,夏亦随之入川。民国元年项城曾询夏在何处,二年场度介其入府(杨、夏均湘人),以后辈礼谒余,固一绝好幕僚也。帝制揭晓,夏参预机要,其气焰已不可一世。夏为内史,而内史长阮忠枢及北洋幕中旧人均为之下。统率办事处唐在礼言:滇军进川,所有川西叙、泸一带,何地能攻、何地能守,夏摭拾往日陈迹,为之指画。项城亦常将彼之条陈,交由统率处电致前方,其所指陈,极为可笑。项城对统率处人言,夏娴韬略,即老军事家亦不能及,不解项城何以见信如此!筹安会初发动时,周学熙密呈有“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之语,即指夏而言。帝制失败后,夏尚自认为参加最有力者。然较之今日趋附、后日推诿之流固自不同,是夏亦有过人处。

民国初年德皇威廉第二与梁敦彦谈及国体问题,谓共和不适中国国情,当建立强有力之君主制度。时克定正在德养病,三年偕梁回国,以此意陈袁(梁本主张君主,但意在旧君而不在袁),袁颇重视之。逾数月,中国驻英、日两国公使均来密电,大意谓英、日政府愿与中国联盟,惟英、日均君主,中国民主,联盟恐不能长期巩固,联盟后彼等愿帮助中国建立强有力之政府(隐指君主)。袁令顾鳌送政治会议议长李经义阅,李不置可否,又送余阅。余揣想英使朱尔典在北洋时即为袁帮忙,当辛亥革命,朱尔典与美使嘉乐恒皆主张君宪,朱尤始终拥袁,此次或由英日同盟进而为中英、中日同盟,以达君主之目的,上项提议,当是英使主张。后来袁恐国际上发生波澜,遂搁置不提。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亦欲以君主饵袁,袁不允其要求,由外交部交涉,至五月二十五日双方始签字。不久(约八月初间),总统府顾问美国人古德诺自美来华,道经日本,曾向新闻记者发表对于中国之意见。古到中国谒袁,由参事林步随翻译,古即陈述其意见。有人言古系受中国政府指使,似不尽然。

其所著《共和与君主论》,倡言中国宜于君主立宪,指陈民主政体不及君主。彼即筹安会宣言所认为美国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是也。日本顾问有贺长雄,亦撰论鼓吹帝制,吾国法律家几奉有贺为导师。而日政府方面,以严酷之条件要胁帝制,另一方面以秘密之方式接济民党,此是日本一贯作风。日人素畏袁,袁即使如何迁就,终难厌其欲望,故忽而赞成(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谈话,有日本为君主国体,中国若行帝制,则与日本为同一之国体,日本当然乐为赞助,且袁世凯氏事实上已总揽中国之统治权,改行帝制,尤与事实相合等语,见日本某报),忽而反对(日本曾单独或联同英、法、俄、意各国,对于袁变更国体事一再警告)。袁虽挟英为后缓,而欧战未了,英无力顾及东方,终不可恃。帝制失败,就国际方面论,不可谓非日本之作崇也。

田淦按:以上徐世昌所云,事非一时,论非一次,均徐平时与余谈话中夹杂言之者。洪宪失败后,曾为综纪大略,送徐审阅。徐将其关于本身事删去甚多,又更改若干字,笑曰:可作洪宪小史读,但不可发表。此即其审阅稿也。


二、朱启钤谈德皇威廉与洪宪帝制

项城自一九一三年以后,深感国会政党政治之不可行于中国,浸寻而思求帝制。帝制之兴,盖造端于德国。威廉以一世之雄,求其与国于东亚,不能不属意项城,然其意绝不愿中国为共和国也。项城练兵小站,皆德国教官,段祺瑞等所受军事教育,即出于此。中国陆军多有就学日本者,其渊源仍在德国。故欧战将起,袁即不欲助英攻德,段祺瑞亦不主中立,尤不愿与德为敌也,段之参与欧战在袁死后,盖外交又有变化矣。梁敦彦尝为外交大臣,其诋诽共和亦与使德有关。袁克定自德归而言帝制,其亦有所受于威廉矣。德承认中国民国,包尔(?)为使,即小站练兵时教官也。铁路借款初无德国,继而德国加入,为五国(日、德、英、美、法)借款;其后盐务借款亦有德国。盖德国之与帝制,其相首尾如此。英日同盟,皆不愿东亚有共和国。日本惎袁不为所用,乃以二十一条相报耳。

国淦按:此段系朱口述,朱学洁笔记。


三、夏寿田谈袁世凯与段祺瑞、冯国璋

段祺瑞素性刚愎,有主见,平时对项城不事趋承。长陆军时,关于军官进退,恒以陆军总长名义行之,不请示;其所识拔者,多半为其学生部属,隐然成一势力,在北洋旧部与段比肩者,此时且将顺不遑。于是项城渐渐感觉段之专擅,而大公子尤忌之,以其怏怏非少主臣也。政事堂成立,总统府军事处改为陆军海军统率办事处,段祺瑞(陆军总长)、刘冠雄(海军总长)、陈宦(参谋次长,代总长)、萨镇冰、王士珍、蔡锷为办事员,唐在礼为总务厅长,张士钰为副厅长,姚宝来、蒋方震、陈仪、程璧光、张一爵、姚鸿法、覃师范、唐宝潮为参议,张厚琬、刘邦骥、龚光明为行走。表面上汇聚陆、海、参谋三部,统筹军事,实则减削陆军部之权。至三年十月又有模范团之事。

组织模范团之动机,系本于蒋方震之条陈。蒋以北洋军队暮气太重,思另行编练,作为模范,建议在统率办事处之下,设立模范师筹备处,先练两师,中级军官用留学生,下级参用军官生及速成生。盖一变历来重用速成、屏除留学生之宗旨。克定与北洋旧军队素无深切关系,尤其对于宿将不能指挥,早有步武小站练兵、建立一新势力、以对抗旧势力之意。陈光远、陆锦等趋附克定门下,余(夏自称)亦参与之一人。在项城本人,一方面以北洋军队暮气太重,认为当编练新军,一如淮军继湘军、小站继淮军故事;另一方面又欲为其子培养新势力,故籍蒋之条陈,即成立一类似军官教导团之模范团。团长项城自兼,陈光远为团副(克定所保)。筹备员有王士珍、袁克定、张敬尧、陈光远。团址在西城旃檀寺,团本部设在北海。兵士由各师下级军官中抽派,以各师中上级军官为该团下级军官。以训练十师军官为目的,分五期训练,每半年一期,每期可产生四旅新军军官。第二期袁克定为团长,陆锦为团副(克定所保),挑选一批中学以上学生与各师下级军官配合训练。如此一步紧一步,皆以制段。故段不得不辞职,至民国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免职。

于此,有当与段联累及之者惟冯国璋。冯平易近人。是年帝制运动,六月二十二日冯往北京(梁启超自广东过南京同行)谒袁,谈及帝制问题,袁坚决否认。冯据以告梁,作为袁冯谈话,刊登亚西亚报。次日总统府亦有同样文字发表,录如左:

冯言:“帝制运动,南方谣言颇盛。”袁言:“华甫(冯之字),你我多年在一起,难道不懂得我的心事?我想谣言之来,不外两种原因:第一、许多人都说我国骤行共和制,国人程度不够,要我多负点责任。第二、新约法规定大总统有颁赏爵位之权,遂有人认为改革国体之先声,但满、蒙、回族都可受爵,汉人中有功民国者岂可丧失此种权利?这些都是无风生浪的议论。”稍停,袁又言:“华甫,你我是自家人,我的心事不妨向你明说:我现有地位与皇帝有何分别,所贵乎为皇帝者,无非为子孙计耳。我的大儿身有残疾,二儿想做名士,三儿不达时务,其余则都年幼,岂能付以天下之重?何况帝王家从无善果,我即为子孙计,亦不能贻害他们。”冯言:“是阿,南方人言啧啧,都是不明了总统的心迹,不过中国将来转弱为强,则天与人归的时候,大总统虽谦让为怀,恐怕推也推不掉。”袁勃然变色道:“什么话?我有一个孩子在伦敦求学,我已叫他在那里购置薄产,倘有人再逼我,我就把那里做我的菟裘,从此不问国事。”

冯自与袁谈话后,即相信帝制不会发生。此次冯在京,袁优礼备至,姑举一二:某日,本人(夏自称)同袁早餐,有牛奶酪,袁令差官电问冯上将军早起否,将这碗牛奶酪送去,说是冯上将军爱吃的,总统今早上正吃,便想起上将军,特地送来。又一日,同袁午餐,有大红烧猪膀,袁言:“这是华甫爱吃的”,又令差官电告冯上将军等等吃饭,总统就送菜来,佐以大馒首四个,说今日午饭,知道这菜是上将军爱吃,所以送来。又赠送周夫人(周砥字道知,冯国璋夫人)礼物甚多。冯觉得总统当作自家人,故体贴如此。

七月九日冯回南京,八月十四日筹安会发起,相距不到两个月。冯尚以为不确,密电询机要局局长张一麐,张初亦不信,至此以“事出有因”复之。府中如段芝贵、张锁芳等,又纷纷派人到宁游说。冯乃恍然受袁之欺骗,自是对袁态度骤变,自予帝制以最大阻力。


四、黎元洪坚拒册封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凯接受帝位后,其第一道命令,即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在册封之前夕,消息传出,黎电余往商。余毅然进言:“以副总统立场,万无接受王位之理。”饶汉祥言:“就名义上着想,自不能接受;就安全上着想,又不能不迁就。似不妨容忍一时,再行从长计议。”余言:“袁固枭雄,但在此时期决不敢危害副总统,以冒天下之不韪。如果有心危害,即令今日接受,将来仍难避免。副总统果能保存约法上名义,中外观瞻所系,比较上还能达到安全地步。况且事变尚未可知,容有转危为安之一日;即不幸危险发生,副总统为创造共和之人,与共和始终,亦自足以千古。”黎频点头。饶言:“如君所言,直是牺牲副总统。我并非赞成王位,但不愿副总统牺牲个人耳。”彼此辩论甚久,其左右在座者亦先后发言。黎颇不怿于饶,大声言:“你们不要多说,我志已定,决不接受,即牺牲个人,亦所甘心”云云。

据黎之秘书刘锤秀纪事云:自筹安会产生后,一般趋炎附势者,虽风起云涌,伪造民意,以迎合图荣。而项城及其党羽,均深知非利用黄陂不足以资号召。在项城自以其帝制确有把握后,屡次派员示意黄陂赞成,而黄陂则坚持反对,终不为动。民国四年底,项城登基在即,遂于颁布洪宪年号之前,明令黄陂为武义亲王,并令在京文武简任以上官员赴东厂胡同黎邸致贺。是日晨七时许,百官涌赴东厂胡同,东至隆福寺,西抵皇城根,南过东安市场,北达安定门大街,拥护不堪,路为之塞。及八时半,人员到齐,由国务卿陆征祥率领请见。黄陂便装出,陆征祥致贺辞,略谓:“大总统以阁下创造民国,推翻满清,功在国家,故明令晋封为武义亲王以酬庸,特率领在京文武首领,恭谨致贺,恳即日就封,以慰全国之望。”黄陂当答云:“大总统虽明令发表,但鄙人决不敢领受。盖大总统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义之勋,故优予褒封。然辛亥起义,乃全国人民公意,及无数革命志士流血奋斗,与大总统主持而成,我个人不过滥竽其间,因人成事,决无功绩可言,断不敢冒领崇封,致生无以对国民,死无以对先烈,各位致贺,实愧不敢当。”辞毕遂入。各员亦默然离去。下午,项城又派永增军衣庄成衣匠至黎邸,为黄陂量做亲王制服。黄陂坚拒不允,并谓:“我非亲王,何须制服”,一面具呈坚辞,辞呈内容与陆征祥等所述略同。越日,政事堂以公文送武义亲王府官制至黎邸,封面大书“武义亲王开拆”字样,被收文者误剪,盖收文者仅阅及政事堂封面,未及见背面有“武义亲王”字样也。及呈阅时,黄陂震怒,谓:“我非武义亲王,岂能收受武义亲王之公文”,饬令退还。收文者大窘,多方设法换封,方得退回。自后,项城派驻黎邸之旗牌内卫等,无不深恨黄陂,终日大声痛詈,故使黄陂闻之,黄陂亦置若罔闻。前此,民元二年间,国人多谓项城野心极大,将来必帝制自为,劝黄陂加入反袁。黄陂谓:“目前国情,以统一及安定民生为主,若全国统一,国会告成,项城如有野心,予志自雄,变更国体,即为违反约法,为国民公敌,不啻自掘坟墓。予当追随国人之后,誓死反对,即使予毁家灭身,继起者亦大有人在,中华民国断不灭亡”云云。故袁氏称帝时,黄陂誓死反对,亦为遵守元二年间之约言也。

据余所知,黎、袁儿女姻亲,向例年节双方均有年礼馈遗。是年终袁送黎礼,用红贴书“赏武义亲王”字样。黎甚怒,拒绝不收。越日,袁改用“姻愚弟”字样,黎始受之。人每言黎泥菩萨、好好先生,而于大处绝不糊涂,其倔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