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9日 星期五

改革死了六年了,秘不发丧

吴国光(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讲座教授)

为什么说改革已经终结?

  2002年6月我在香港《二十一世纪》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改革的终结与历史的接续》,从六个方面论证改革终结了。我不想重复,这里提出新的四个论据来证明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的改革已经结束了。中国改革的基本内容,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分四个方面:

  第一个是市场化,以价格改革为代表。在1979年中国97%的产品价格由国家计划决定;到1993年、1994年正好颠倒,97%的产品价格由市场决定,到现在没有改变。所以这方面的改革,到九十年代中期就结束了。当然这不是说中国全部市场化了,金融就没有市场化,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说金融要市场化,但一直没有进行。

  第二个是私有化。1970年代末期,国家所有、集体所有这两种公有制,在工业企业中占百分之百,到九十年代中期,下降到30%,中国的企业是三分天下:公有,私营,合资各占三分之一,这个比例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大家希望土地私有化,但是从最近十七届三中全会看,也没有改变,所以说这方面改革,到九十年代中期就结束了。

  第三个,经济管理制度的变化,我概括为“分权化”。管理权限从中央往地方下放,1994年实行分税制也就结束了,以后没有再进一步的分权改革;从政府向企业的权力下放,九十年代中期推行现代企业制度和公司化之后,也结束了;

  第四个,对外开放,经济的全球化、国际化。2001年12月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表明中国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融合了,所以这个改革也结束了。

  2001年年底改革已经结束,那么这几年在干什么呢?中国当然宣称,不断在进行改革,改革死了六年了,秘不发丧。有人在说,经济改革30年,社会改革再来30年;三十年后,政治改革就开始了。我个人看法是,过去六七年中,中国没有社会改革。1979年全国九亿农民,有1%参加包产到户,99%是在公社制度下。五年之后,1984年年底,这两个数字颠倒了过来,1985年,人民公社正式解散,1%也没有了。而胡温上台六年,社会改革了什么?有什么成效?我看不到——我不敢说恶化,但我看不到改善。例如医疗,现在看病比六年前容易了吗?

  如果说过去六年是中国社会改革的时代,那我要说,这是中国社会改革失败的时代,而不是社会改革进行的时代;这是社会危机的年代。

  经过改革,有了经济繁荣,甚至有了一定程度的社会自由,为什么还有社会危机?

  单从经济转型的角度看,中国的改革是连续的,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但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我2004年提出了两次改革论:1989年前中国进行了第一次改革,八十年代改革,或叫后毛改革;1990年之后的改革,叫九十年代改革,或叫天安门事件后改革。单看经济,两次改革没有改变,都是从计划转向市场;单看政治,也没有改变,都是共产党一党专制下进行市场化;但将政治与经济连起来看,是改变了:前十年改革,是经济改革带来的民间的自由,不断在冲动,试图压迫、改变这个政治方向;后十年改革,则是党国利用市场化积累的经济财富,来压制民间自由。所以我认为,中共改革,不存在30年,只存在两个10年:第一个是从1979年到1989年,第二个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到2001年加入WTO。

  为什么两次改革会带来社会危机?原因还在于政治与经济制度的关系。八十年代的改革不是玫瑰色,带来社会矛盾,才有“放下筷子骂娘”,才有1989年天安门运动,其本质就是对经济体制改革后的财富如何分配,很多人要补天,当局却给以血腥的回答:Shut up!没有你说话的权利。但邓小平并不是不要改革,所以1992年春,他那么大岁数了又去南巡。我总结,这是两个“不惜代价”,第一个是不惜代价发展经济,第二个是不惜代价维持政治权力的垄断——用他们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就是不惜代价维持政治稳定。这两个放到一起,造成了中国的经济繁荣,也同时造成中国的社会危机:严重的两极分化,高度贫富悬殊。

  贫富悬殊有三个层面。物质层面:据不完全计算,4%的家族,拥有70%的财富;

  制度层面:制度就是规则,在中国,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不遵守规则,你就知道这个人是有权有势的。所有的规则都是对付没权没势的人。不管什么立法,都是对付没权没势的人。有权有势的人完全无视规则、立法。不光是日常生活不守规则,发财的过程也不守规则。

  心理层面:有权有势的人心理膨胀,老子天下第一。有朋友曾说,有权有势的人在中国生活,旁边的人都用仇恨眼光看着他,难道不感到有压力?我说不,他正为此感到满足,正是从旁人血红的眼睛中,他体会到自己多么有权有势。

  中国有没有政治改革呢?在中国改革过程中,当局不断感受政治改革压力,民间也不断有政治改革冲动,如果要改革了,就没有这压力和冲动了。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有两次尝试,第一次是八十年代初,商业部长王磊下台,是在中共党内政治生活准则出台的大背景下,胡耀邦当时搞了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这个准则,试图规范党内高层权力;到赵紫阳时代,就是1986年、1987年,试图解决国家和社会的关系:党要还一点权力给社会团体,让大家有点参与。

  我回国学到了一个词:“忽悠”。忽悠不是欺骗,欺骗是有罪的,但是没有“忽悠罪”。说它不对?它有个影子;说它对?它又合不上。中国现在讲民主,都是忽悠的。你说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完全没有政治改革?差额选举在进行,村级选举已经推广;但是差额选举搞了很多猫腻来限制。再看党委权力,八十年代中后期,大学里党委书记基本上都不是第一把手,企业里也已经试行了第一把手是经理或者厂长,医院里也是如此,在地方政权,也加大行政首长的权力。现在你去看,党委书记都是一把手,北大校长是二把手。这就回到了毛时代。八十年代末期试图取消政法委,有些地方已经取消;但现在不仅恢复,地位还大大提高,过去只是党委委员,现在一定进常委;那时是党的专职官员,下面管着公安局长,现在基本上都是公安局长兼任政法委书记。一个省的政法最高领导人是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检察长都是他的下属。西方讲三权分立,如果警察就是法官的领导,还判什么案?警察抓来就有罪!这比毛时代还过份了。

  改回到毛时代,这叫政治改革?毛时代的特点,就是党的权力高于一切。我判断算不算政治改革的标准,就是看是否削弱共产党的权力。这样改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

  中央党校副校长李君如说,中国现在有“协商型民主”,这是西方都很新潮的概念,他说我们中国就有了。这也是忽悠!西方是有选举,光投票不够,投完了还要协商,增加公民日常对选举出来的领袖人物的影响力;而中国连选举都没有,开个座谈会请大家提提意见,这就叫“协商型民主”?那皇帝也有很多顾问,中国岂不是从古来就有“协商型民主”?竞争型民主是第一层楼,你不盖第一层,就说“我有第二层”,你是空中楼阁嘛!

  刘军宁说制度不可能杂交,但我看经过两个十年的改革,它杂交得很好,已经形成了新的制度,就是把两个“不惜代价”制度化、正常化、道德化、国际化了。不是作为应急措施推出,天安门戒严、镇压是作为应急措施,现在每天都是不戒严的戒严;那时说“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已经“过河”了——他在河中间的石头上停住,说我就在这儿了;当时说镇压是无奈,现在说,镇压得对呀,不镇压哪有今天的“盛世”啊。“盛世论”到后来发展到张五常教授所说的,中国的制度是“最好的制度”。这从另一方面证明“改革完结了”——已经是完美无缺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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