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3日 星期四

[转]华沙偶得

这篇东西写得太牛了。

——“我们中国人或许会觉得这些工人不识好歹。并不是说工人就一定要对新村房子感激涕零: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我们祈求的,不要白不要。但,不感激是一回事,得了便宜还卖乖则是另一码事。一手把房子接过来,一手举起高喊:你们这些毁灭信仰的坏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本人承认,此段有抄袭他人网文之嫌疑。)”

——“10. 经济补助问题。中国政府给西 臧提供大量的经济扶持,其利益连达 濑喇 嘛也不得不承认,记得看过一个报道,大意是“给西 臧的人均经济补助是中国农民的年均收入的两倍”(大意如此,有可能数据不确切,而且这些钱很可能不是直接发到臧 民手里的钱,而包括基建、寺庙等的折算)。说实话,这种affirmative action几乎已经到了反向歧视的程度了。当然,我并不觉得臧 民就一定要对此感激涕零: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我们祈求的,不要白不要。但,不感激是一回事,得了便宜还卖乖则是另一码事。一手把钱接过来,一手举起高喊:你们这些强盗!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见DP:硒 藏问题再罗嗦几句



吴澧

  我们在柏林租了一辆车,直驶华沙。

  车过边界,先换货币。一群美国游客也在那里,嘻嘻哈哈的。排在前面一位男士,在窗口递上美金,坐在窗里的中年波兰女职员突然抬头对他说道:先生,你是否意识到你在和一位女士说话?她同时用眼光瞄了瞄站在男士身边的美国女孩。原来她是嫌美国男士对女孩说话的嗓门太大。男士急忙辩解:我们是在开玩笑。本人不由要笑,想起出发前德国朋友的告诫:93%的波兰人仍然信奉天主教,受到圣母崇拜的影响,他们很讲究尊重女士,你和女士说话时,对方不伸手,你不可以先伸手示意要握手。

  德国公路是世界出名地好,统一之后,原东德部分的公路干线已被提升到西德标准;波兰这边的公路,也是宽宽的双车道,开起来很舒服。波兰加入欧盟之后,因为平均收入低,得到大量补助,这些钱首先用在基础设施上了。这条公路就是新近拓宽的。宣战部的同志坐在红色保险箱里,看看膝上地图,东欧国家加入欧盟和北约就成了冷战延续,西方势力逼近俄国什么什么的。但在地面看,情形并不如此意赤心歹(旧译意识形态)。俄国的常规军力有优势,这条路修好了,他们的装甲部队不是一天就可以从华沙冲到柏林了吗?当然,现在不像有这种可能性,公路上满是一辆接着一辆的箱型大卡车,德国、美国的产品向东,波兰、俄国的货物向西,大家忙着做生意。

  我们在工业重镇波兹南吃午饭。市中心广场上,耸立着1956年工人大罢工纪念碑(见题头图)。这是社会主义阵营里的第一次工人大反抗。波兰共产党政府宣称十万罢工工人受了德国军国主义者的煽动,调集万余军队开枪镇压,七十条工命血洒广场。纪念碑由两座被绳索绑着的十字架组成,简洁而深刻地概括了波兰的当代命运:一个信仰深厚的民族,长期挣扎在专制政府的桎梏之下。

  宣战部同志编的反“和平演变”资料里,都会说到已过世的波兰籍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是颠覆波共政权的中心人物。由于从小所受的教育,笔者自然而然成了无神论者;不过,由于长大后所选的专业,对基督教的了解,自认还是比宣战部的同志多一些。就算要读懂埃米莉·狄金森那些饱含感情的诗,还得先知道其中的宗教意象。按敝人的理解,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教会通常并不鼓励教徒反抗世俗政权。波共政权垮台之后,有史家去翻检秘密警察档案,看看约翰·保罗二世在波兰任主教期间,监视人员怎么说。他们报告道:这位主教似乎对政治不感兴趣,没发现他公开参加反政府活动,他过于知识分子化,缺乏组织能力,等等。秘密警察当时并不认为这位主教是危险分子。当然,教会必然强烈反对世俗政权迫害教徒。但是,再愚蠢的统治者,也不至于公然镇压93%的民众的信仰。这次波兰行能否告诉笔者,波共政权和教会的对立,是如何发生的?

  车到华沙。华沙现在是座很漂亮的大都市,但她是在二战废墟上凤凰重生的。二战结束时,华沙85%的建筑被毁,七十万人——战前一半城市人口—— 死于战争。当时曾有迁都之议。大多数波兰人却要求就地重建。波共政权当时一定和民众有过一段蜜月期,否则,怎么会有无数波兰人从乡间推着小车赶来,上百万人饿着肚子,几乎是靠着义务劳动,重建了民族的都城?从什么时候开始,波共政权和民众之间,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在东欧各国游览,语言似乎是个问题。不过,在外逛得多了,学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语言知识,居然也混得过去。比如说,我们要找个地标,不知道怎么回旅馆时,可以拿着地标问人。旅馆附近有栋北京展览馆式的大建筑,一看就是苏联人送的,一定有几十年了,华沙人应该都知道。就像老北京都知道原名“中苏友好大厦”的北京展览馆,里面的莫斯科餐厅曾是北京高等华人聚餐处。波兰文是用拉丁字母拼写斯拉夫语言,那栋大建筑上写着 Palac Kultury i Nauki。Palac 按英文猜是“宫殿”;Kultury 是德式“文化”拼法,词尾想来换成所属格了;还有一个 Nauki,好像记得俄语里“科学”叫纳乌卡,这个应该就是文化科学宫。一问果然是。又见到过街的地下隧道有写着PKIN的箭头,必是这栋大建筑简称。后来在市里寻幽探胜,比如瞻仰了萧邦的心脏,从圣十字大教堂出来,只要写下PKIN这四个字母,华沙人就会把回旅馆的路指得很清楚。

  没想到的是,会在另一个似乎不相干的场合,见人提到这座PKIN。

  参观一个工会举办的波兰工人运动图片展览。原来,我们住的旅馆附近,华沙的西部,重建时划为工人居住区,造了很多工人新村。几十万工人搬进新居,当然都很高兴。但有一个问题:工人新村里没有教堂,周日没地方做礼拜。工人嘛,这点事难不倒他们,再说华沙当时有的是旧砖头,工人们收集了大堆的废旧建筑材料,准备自己盖教堂。这时政府出面了:不准许!工人问:那我们周末怎么过?官员说:可以去文化科学宫,唱唱歌,跳跳舞,学学知识,学学马克思主义,不好吗?

  工人和政府就这样闹了起来。一方要盖,一方派警察护着铲车来拆。政府说你们破坏市容,这是违章建筑;工人们说:你们要我们搬进新楼,原来是别有用心,想摧毁我们的信仰!——按现今的新说法,是否该叫“文化安全”或“文化灭绝”?

  工人们在拆下的旧砖堆里插个十字架,周日照样成群来礼拜。警察挥着警棍,冲上去赶人,两下里动起手来,打得头破血流。教会当然强烈支持工人的信仰自由。波共政权和教会的对立,就这样发生了;波共政权和民众之间,就此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本人不知道波共领导人当时的想法,以本国经验判断,这些人本是无名之辈,仗着苏联红军的刺刀掌了大印,自然要担心政权合法性问题。作为唯物主义者,他们很自然的想法是用丰富的物质换取合法性。建造工人新村,本意大概是真诚的,确实想提高工人的生活水准。借着搬新房摧毁工人的信仰?这些人也是工人出身,大概还没那么阴险。而且有些人刚被红军救出监狱,他们在狱里时,家属也受过教会照顾。虽说共产党和教会总是互相猜忌的,毕竟思想上相差太远,刚上台时,波共与教会之间却也未必彼此仇视。只是作为唯物主义者,波共领导人不理解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唯物却唯心,甚至唯神,规划工人新村时就没想过要配教堂。

  如果设计新村时,以华沙某个旧社区为蓝本,把教堂包括进去,那么造了大概也就造了。但是,如果以苏联的工人新村为蓝本,蓝本里就没有教堂,再要加上去,却成了严肃的政治问题。这不是向落后意识投降吗?谁敢批准?批了,会不会被苏联人视为严重政治错误?工人周末都上教堂,不去苏联人特意赠送给华沙工人的文化科学宫,老大哥岂不很没面子?而且,整齐的火柴盒般的新村房子旁边,多出几所教堂,确实显得不伦不类。

  我们中国人或许会觉得这些工人不识好歹。并不是说工人就一定要对新村房子感激涕零: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我们祈求的,不要白不要。但,不感激是一回事,得了便宜还卖乖则是另一码事。一手把房子接过来,一手举起高喊:你们这些毁灭信仰的坏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本人承认,此段有抄袭他人网文之嫌疑。)

  其实这是一个换位思考的问题。我们所谓的对别人好,往往只是按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但别人对我们的好,却必须是我们自己能够感受的方式。兄弟这号农村出来的乡巴佬,从小理解的“对你好”,就是去对方家里劈柴捆稻。俺能想到的对一个北京女孩的好,就是周末不休息,吭吱吭吱把米袋扛到她父母家住的四楼。但北京女孩能感到的好,很可能是情人节送花。于是两人之间就有问题。她说俺对她不好(没送花),俺却非常委屈地想:哪儿对你不好了,你父母家的重活都是我干的。人们往往没有足够智慧看到铜板另一面:以他人感情所需要的方式(而不是我习惯的方式)对他人好,才是真正成功地对他人好。套用肯尼迪的句式: Don't ask how much you did for me, ask how much you did for me in a way I would like you to do。

  美国的公立中学质量差劲却非常讲究“政治正确”,最近一个对1,200名十七岁中学生所作的电话调查,发现四分之一被调查者不知道哥伦布什么时候到美洲,但80%的人都知道哈泼·李(Harper Lee)的《杀死一只知更鸟》。这本小说,大概在每一所中学都是指定阅读材料。小说在形式上是小女孩丝寇特的自述。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之前的美国南方,当时黑人在那里仍受歧视。女孩的父亲是律师,他教育孩子们从黑人的角度来理解黑人;从“疯子”的角度来理解“疯子”;在他为黑人辩护、对“疯子”友善而遭到某些镇民仇视时,他又教育孩子们从这些镇民的角度来理解他们。不少美国人知道这位律师在书中告诫孩子的道理:You never really understand a person until you consider things from his point of view ——英语习惯说法就是穿穿别人的鞋子。美国人不学外语不读外国文学,遇到外国人,大概连人家的鞋子在哪儿都找不到,更不要说试穿了。但在美国人之间,他们换位思考还是做得比较好的。布希总统甚至说过:他能理解伊拉克反抗分子,那是他们的国家,如果他是伊拉克人,他也会攻击美国人的。

  美国今年总统大选十分热闹,上一次2004年大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约翰·克里也是天主教徒。他因为支持堕胎和同性恋婚姻,受到很多同门教徒的抵制。曾有记者问一位失业工人:克里的福利政策对你有好处,你为什么不选他?那位工人回答说:生活总是有好友坏的,困难是暂时的;而灵魂的得救是永恒的。对这样的虔诚教徒来说,上教堂比住新房重要得无可比拟。波共领导不肯懂换位思考工人的信仰需要,就把盖新房的好事做成了与工人对抗、与教会对抗的坏事。另一方面,工人怀疑波共借此摧毁他们的信仰,大概也是不换位的思考。不过,没有自由的可信任的媒体作中介,下层如何知道上层怎么思考?

  1956年,波兰的农业合作化运动造成粮食紧张。已经离心离德的工人,要信仰,要面包,在波兹南和各地先后罢工。罢工虽被镇压,波共领导也被迫改组。声称“每一只举起的手都要被砍掉”的强硬派下台,新领导人执行了比较温和的政策,合作化运动基本停止(波兰农民的合作化程度是东欧国家最低的,绝大多数农民没有加入合作社,所以波兰一直是东欧的谷仓)。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两个月后,百万波兰人在天主教圣地光明顶(Jasna Gora)黑圣母修道院宣誓:永远坚持天主教信仰,永远做一个波兰人。

  图片展览看到这里,就知道波共政权的垮台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波兰人将信仰视作民族特性,将信仰和民族主义联系起来,而这种民族主义又充满了饱受俄国侵略的历史悲情,一个唯物的俄国傀儡政权,怎么会有民意基础?而一个毫无民意基础的政权,怎么可能长久执政?哪一天苏俄帝国照应不上,波共政权如何自行维持?

  所以约翰·保罗二世只要对波兰人说“不要害怕”(Don't Be Afraid)就够了。不害怕,坚持信仰,就是坚持做波兰人。而生为波兰人,不做波兰人,还能做什么?于是退无可退,只能坚持,所有的威胁和迫害,都成了对信仰的考验。身为信徒,就要经得起考验,证明自己是个问心无愧的 True Believer。迫害被转换为考验,这就是宗教的难缠之处。

  随后的事已是历史。1978年,那位原名卡罗尔·沃伊蒂拉(Karol Wojtyla)的波兰人成了教皇约翰·保罗二世;1979年教皇回访波兰,到处受到成千上万的波兰人的欢迎,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害怕”;1980年,不害怕的工人组织了独立的团结工会;1981年年底,在工人大罢工中,波共宣布全国军管。军管激起了全民不合作运动并导致经济大倒退。1988年,罢工再次席卷波兰,波共被迫邀请教会斡旋政府与工会的关系,并同意举行全国普选。第二年6月,波共被人民的选票赶下台,社会主义阵营第一次出现非共政府。多米诺骨牌倒了第一张,随后一张张倒下去,直到1991年的苏联解体。

  这是一个老故事了。1935年的某一天,在苏联访问的法国外长建议斯大林对境内天主教徒宽容一些,以换取教皇的好感。斯大林不屑地问:教皇,他有几个师(的军队)?教皇一个师都没有,他的一声“不要害怕”,现在回过头来看,却是宣告了专制政权的软实力和道德权威彻底破产的警敏号角,并预报了苏俄帝国的终将瓦解。所以“西方势力”不在乎修一条可供俄国装甲部队使用的高速公路。一时输赢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看来“西方势力”相信历史的“理”在他们一边。

  车离华沙。看着那些处于拆迁之中的工人新村旧楼房,不知里面的工人现在生活如何?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可以骄傲的。与这些苏式大火柴盒一起倒下的,还有一个曾经不可一世并严重威胁过中国的大帝国。

(2008年3月23日写于复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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