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蔗糖类似的情形还有香料和瓷器(尤其是青花)。
法国菜最后一道甜食,外观精美,但通常会把我腻死。我从一开始,就直觉地认为这是一种乡巴佬的习惯,哪怕来自宫廷,也是乡巴佬心态的宫廷。清宫御膳不也一样乡气么?
中国许多地方,招待客人喝水,喜欢放一块糖,让人喝糖水,是最大的礼遇。富裕些的地方,譬如苏锡一带,端糖水招待客人的习惯是没有的,把糖搁在菜里,显摆不显摆(照“折腾不折腾”句式理解),这样更含蓄,更有品位——可那菜就有可能糟践得不像话。无锡菜尤其。小时候上姨夫家,吃馄饨,把我恶心的……姨夫是无锡人,肉馅儿居然加糖,我一个都没愿意吃下去。
糖决非生活必需品。我到巴黎7年,从来没有买过一块方糖甚至一粒糖砂。我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于是我奇怪,为什么过去家里的厨房里总有糖罐?那些糖都是怎么消费掉的?我家算一半苏州人,菜至少不像无锡人那样甜——基本上我没觉着有什么甜味儿。据说菜里搁糖不能让人尝出来才好,叫作“吊鲜头”——那就像三聚氰胺那样掺在菜里让我不知不觉地吃掉吗?这是图个啥呢?……
看来这种种关于糖的习俗,都是糖最初作为奢侈品(也就是上层阶级身份地位的象征)、然后引起乡巴佬大面积模仿的的风气遗存。
怎样定义乡巴佬心态呢?就是缺乏个体内省,追逐听说中的别人的好事以为自身的幸福,从而把自己置于可笑境地却沾沾自喜的拜物教心态。
也别说,人间不少泡沫事业,正是靠着这种拜物教心态的存在而发达的。明清时期,与国际上蔗糖贸易兴起几乎同时,中国出现了较大规模的蜜饯贸易,促进了南方的果林种植业。蜜饯其实并不好吃,但吃到蜜饯犹如尝到水果,而水果在人们意识里,是神仙的食物(来自道教的生殖力崇拜观念,果子是生殖力的象征),由此形成了蜜饯崇拜。而远程贸易又加剧了这种崇拜,形成典型的乡巴佬现象。不过,比起蔗糖提炼,蜜饯的技术含量较低,贸易路程也不能太长,从来没有形成国际贸易圈。事实上许多文明都有自己的蜜饯业,口味各各不同,互相也不买账,难以形成国际贸易。
只有一处特有、他处皆无的东西成为拜物教对象,才有可能促成国际贸易。西亚人民对中国瓷器的爱好促成了印度洋-马六甲贸易体系;15-17世纪欧洲人对香料、糖、咖啡、巧克力、烟草、茶叶的渴求促成了第一个环球贸易体系;罗密欧朱丽叶以来的爱情拜物教在19世纪促成了商业化的文学和演艺事业,在20世纪下半叶更是整个娱乐业的支柱,尤其是流行音乐视听工业的支柱。可想而知,若人人都成天反思“我究竟需要什么?什么才是我需要的?”,坚决不跟风、不做乡巴佬,也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全球化,也就谈不上今天规模资金流动和积累,也就谈不上新技术新产品的研发——许多看起来比“拜物教”崇拜对象更有“用处”的产品,实际上也是浮在拜物教产业所激发的经济循环上的。
但拜物教心态本身并非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地球的原动力。拜物教心态不分古今中外是处皆有,造成大事业的却凤毛麟角。唐人崇拜琉璃(玻璃),却并没有因此促成与后世瓷器贸易规模相当的玻璃贸易,一直到晚清以前,玻璃依然是中土广大人民口耳中的好宝贝。再看瓷器,经过拜物教心态刺激的大规模的瓷器贸易,以及随后的仿制、改进,瓷器从西人心目中的奢侈品普及成了日用品。拜物教能否促成大事业,取决于崇拜者一方的品质,包括资金能力、运输能力,以及更重要的,是否有把追求对象直截了当、实实在在搞到手的决心。而这些品质,则是来自更深层的文明结构。这里就此打住,否则没边儿了。
zhangbaoyu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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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一个人你喜欢甜的食物吗?喜欢吃糖吗?你有没有被我这个怪蜀黍的怪问题雷到囧?但我们,或者大多数人为什么喜欢吃糖,难道仅仅因为它是甜的吗?这个问题好矫情。
Sidney. W. Mintz就食糖的现代史写下了鸿篇巨著—《Sweetness and Power》(甜蜜与权力),成为研究单一货品的历史演变的又一成功范例。而且这部书受到广泛褒扬之处还在于它用追寻商品供销产业链的方法打通了历史学和人类学这任督二脉。
Mintz在写本书试图用人类学的观点历史的审视一种产品—食糖—是如何无可避免的与阶级、性别和权力纠结起来,急速的跃升为人类社会必需品之一,以至于影响国家间乃至全球范围内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结构。他指出,英国人嗜糖,决不是应为他们天生就爱吃,而实际上是在人们相互影响,甚至是当年低收入阶层艳羡富人可以吃糖而形成的习惯。这里我想到了咖啡,这种黑色而苦涩的饮料居然风靡欧美,改革开放后又伴随着一声“ 味道好极了”,进入中国。如今星巴克等咖啡馆在中国已经遍地开花,喝咖啡已然是中国年轻一代的习惯了。不知不觉中,行为模式就在市场培育中发生了改变,好快。这是老祖宗们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假设三百年前,中国皇族正在吃一盘凉拌苦瓜,恰巧被英国传教士瞥见了,那,这后果。
好的食物在吃之前是让人向往的。虽然人们很早就接触甜食(无数的水果等等),甜也成为人类味觉之一,但是几百年前,食糖在欧洲,那绝对是奢侈品。何谓奢侈品?大概就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东东吧。食糖当时在欧洲是如此金贵(蜂蜜亦如此),以致长期被用作香料,甚至药品(和另一种食品,巧克力一样)。想象当时的医生谨而又慎的在处方上写下:黄糖三克…一日三次…
中国人对糖的记忆应该是深刻的,或者说,不应该轻易遗忘。在食品配给的年代,食糖和其他很多食品(鸡蛋、肉)一样是凭票供应的。改革开放初期,外国教授到中国大学从事学术活动,那是有外教食堂的。他们觉得中国学生吃的真好。直到现在,在很多地方白糖还是夏季防暑的劳保配发品之一,而且硬糖块还是逢年过节、喜庆之日的馈赠之物。
父亲牙齿不好,母亲引以为戒。为了保护我牙齿,在我小时候基本不给我吃糖,因此我现在对甜食感觉没有依赖。我基本可以说,没有糖完全可以生活。如果你和我一样,请给我留言。不过,不吃糖,可以吃其他甜的东西啊,比如苹果…
Mintz将食糖置于帝国资本主义的扩张中,并探求在巨大的利益趋势下,为了建立和管理特定的商业体系和行为模式,食糖的生产和消费是如何被操控的。通过他的调查,我们发现食糖在饮食上如此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其本身特性(提供卡路里、能量),虽然当时英国的餐饮是过于普通单调,而且营养和卡路里严重不足—其实食糖提供的能量是瞬时性的,而人类更需要“缓释性”的能量补充—更在于食糖居然曾经一度是显示身份地位关系的标志物之一,拿甜蜜的食糖培育消费市场好,因为不像烈酒和烟草,食糖基本没啥看得到的副作用,在几百年前,营养供给不丰富的年代,食糖一跃而出似乎也顺理成章。
有人说跟风不好,要有个性,但当时的欧洲,或者英国,没见有贵族或者有钱人抵制吃糖的。这消费社会的建立说白了就是跟风,而且还营造的让你浑然不觉(最近,日本在跟风方面最典型)。因此我们看到,在一百年的时间里,英国人食糖量增长了两千五百倍。这扩大多少内需啊。英国人早餐是要喝茶的,喝茶是要加糖的。喝茶是跟中国学的时尚,但是中国人也没让他放糖啊,加糖是他们自编的节目(当然还加奶)。到现在,可能是跟法国学的,餐后是要甜点的,甜蜜的终结,否则好像就没吃完饭。
被称为新古典左派的Dependency Theory在解释过去殖民时代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可谓屡试不爽,Mintz也利用了它的中心-边缘结构模型(食糖生产消费反应了当时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在不对等国际关系下的扩张)。哎,想想都知道,加勒比地区和拉丁美洲的甘蔗种植园里的黑奴,辛苦了。
这边商人看贩糖买糖有大大的利可图,可那边就害惨的产糖的国家。历史多次证明,过去英国人一旦想将某种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的东西变成日常用品,其背后必然伴随着他国的血和泪。比如一起提到的中国瓷器、印度印染花布。巴西的橡胶也一样。橡胶开始被巴西人发现,制作隔水的鞋子啥的,后来自行车流行起来,就是太颠,于是想到找个软点的轮子,于是橡胶第一次大发展。结果,这种原产地位于亚马逊河流域深处的橡胶树,被英国人偷去,在伦敦试种半天,结果没成。热带的植物放到阴湿多雨的雾都,植物没这么大的耐受性。结果,所谓的地理优势前线派上用场,说白了就是殖民地(茶树也一样,被种到了印度和斯里兰卡)。英国人在马来疯狂的采用种植园来种植橡胶树,雇佣极为低廉的中国和印度的农民工,一举击垮巴西橡胶业,这是后话。这里主要说糖。
世事变迁,现在富人都吃低糖低卡的健康食品,穷人才吃糖很多,个个变成了大胖子。
我想,一种商品有一种商品的命运,正所谓时势造商品。比如现在计算机、互联网,虽然没有它们,人们不会真的去死,但是似乎计算机和互联网已经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昨天看到一个朋友的文章(若昔难得),说的是《暗恋桃花源》。
在“暗恋” 的最后部分,江滨柳终于在自己的病房中见到了云之凡。
江滨柳说,“我写了很多信,到你昆明老家去,都没有消息。”“想不到,好大一个上海,我们可以在一起,小小的一个台北把我们难倒了。”“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云之凡说,“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
我突然想,我和雯,如果这样突然失散,我们该怎么做?
想了想,发觉有了互联网以后,要真的失散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谢天谢地,谢谢互联网。
我看完后,大笑。
哪一种商品会成为下一个sugar呢,iPod?
读完此书,下次你再去咖啡店的时候,面对选择白方糖还是黄砂糖的时候,你的决定会突然显得不仅仅是有关口味、卡路里或是纯净度。一种沉重的伴随经济和人类学的历史感定会油然而生。Choose wisely.
2008年12月28日 星期日
甜蜜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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