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6日 星期五

多维专访:四川灾民近春节自杀高发期

多维社记者吕贤修报导/“自杀高潮第一波出现在灾后3个月,第二波在半年,然后就是每年纪念日,以及传统节日前后。”邓明昱说。

四川512大地震已过去7个月,随着圣诞节到来,春节的脚步也近了。然而,在救灾高峰期之后,从心理到物质,灾民仍有许多问题尚未解决。根据四川省民政厅副厅长陈克福11月21日在国务院的新闻发布会透露,目前灾区还缺33万床棉被、衣物以及暖炉等各类过冬用品。

此外,最近两个月已公布的7起自杀事件可说明,由于心理障碍引起的自杀风潮已逼近灾区。但包含心理援助,农村灾民所需的基本医疗费用,仍须自行支付,他们并没有这种能力。

为此,总部设于纽约的国际华人医学家心理学家联合会,目前发起“援助川震灾区民众过春节”募款活动。活动网址:http://www.iacmsp.org/index.html

成立于1998年的国际华人医学家心理学家联合会,是美国501(c)(3)非营利学术研究及社会服务机构。从6月至今,已安排4组国际华人心理专家到灾区援助,并在灾区成立了一支100多人的志愿者队伍。2009年1月15日,第5组海外心理援助专家也将再度前往灾区。对于灾区近况,以及近期的灾民自杀潮,多维专访联合会理事长邓明昱博士。访谈摘录如下:

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到灾区为医生、教师提供培训,募款只是附带的工作,是所有人都可以参与的方式。加上明年1月的活动,我已是第4次带领小组前往灾区。我本身也是四川人,感触自然特别深刻。这7个月下来,我一次比一次不乐观。

第一次,是在灾后1个月。因为灾民需要心理诊断,通常是在灾难1个月之后。去了灾区几个大型精神卫生中心,我发现,从认识到诊断,绝大多数中国心理专家,未受过专业训练。直接的影响是误诊,特别像是创伤性应激障碍(PTSD),常被诊断成精神分裂症。两者的治疗方式完全不同。如果被视为精神分裂,不但治疗无效,反而形成患者回到正常社会的障碍。

心理卫生、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人员,中国原本就不多。而且,我们组织的志愿工作者,与其它机构不同,多数来自本地。因为考虑长期,心理重建需要的是当地资源。所以我们组织当地100多名已经有国家执照的心理谘询师,至今定期给予训练,带着他们一起到灾区、一起察房,还包含至今已1年的函授培训,每个月寄去教材,有问题随时向我们反映。

这些志愿者与当地灾民较熟悉,因此是值得依赖的力量。这些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官方人员,本身就是精神科或心理卫生中心的医生或护士,从事的是他们的本职。另一批是心理谘询师,不具备医学专业,很多属于教育、心理学背景,多数担任义工。后者的工作比较艰苦,多数在如绵阳、北川、安县等偏远的重灾区。我们在这些地方设点,他们利用周末去当义工。

至于培训工作,前几次主要针对心理卫生、谘询、治疗的专业人员。明年1月将有所改变,针对的是普通的医生、老师。因为灾民出现心理问题,第一时间不会找心理、精神科医生。如果到了医院,首先一定找内科、急诊科,或是初级卫生保健人员、家庭医生。至于学生,可能先找辅导老师。因此,这些人必须有能力辨认出精神疾病,立刻转介至相关医院。

由于灾区许多医院、心理援助大队的领队,都是我过去大学同学。我写了一份报告给绵阳市卫生局,透过市卫生局、教育局,派基层的医生、教师参加培训,由绵阳的四川人民医院提供教室。

我在中国属于临床心理学先驱,第一批研究医学心理学。86、87年在北大医学院读研究生时,曾参与多次重大灾难抢救工作。但对于正规的创伤性应激障碍,过去我在中国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

来到美国后,经历911事件,因为参与华人受灾社区的心理谘询,我才真正接受了美国国家级PTSD的相关训练。但隔年回中国就此讲学,却发现许多中国专家依然很难理解创伤性应激障碍。中国灾后心理援助,做为一项系统性的科学研究,至今也尚未建立。

实际上,创伤性应激障碍并非一定要重大灾害才会发生。只不过在灾害中,是大面积地出现。以美国为例,除了911事件、风灾,比除车祸、强暴、抢劫等,凡是危急生命的事件,都有可能出现。事实上,美国发病率最高的是车祸事件。

中国震灾发生后的前1、2个月,可说是全国千军万马地赶赴救援。根据统计,单是心理谘询师,就去了10万人。但缺少专业训练,多数人反而给了灾民二次心理创伤,到了灾区就对一批批小孩照着教科书做,等于一再揭开心理伤口,然后就离开了。

我们发现了这个问题,透过学会在四川的100多位会员,立刻展开事后补救。而且要求,如果外地来的心理谘询师,但无法长时间在当地工作,不应该参与第一线谘询。因为心理谘询是一种长时间的病人与医生关系,这也是我们着重于培训当地人的原因之一。

依照研究趋势,灾区现在正是自杀高潮的开始。我几乎每两天与当地人员通一次电话,他们都很苦恼。目前麻烦的是,因为中国政府对于灾民自杀的新闻,原则上是不报导的。但这样做,反而让大家失去警觉心。

依照国际统计数字,大型灾难后的自杀机率并不高。但这次四川震灾,波及人数过高,基数太大。以政府统计的4千多万人受影响计算,依国际通行的估算,20至 30%可能出现心理障碍。其中又有约10至13%会出现创伤性应激障碍,这就是约200万人。其中又有约3%可能有自杀倾向,等于是28万人。

一般而言,自杀高潮第一波会出现在灾后3个月,第二波出现在半年,然后就是每年纪念日,以及传统节日前后。台湾的921地震,到第3年仍有自杀潮。在四川,现在半年期的高潮正慢慢浮现。与前3个月相较,半年至1年的这段期间,原先参与救灾的年轻战士、消防队员,也开始发病,需要接受心理辅导。但这些人散居各地,再度凸显专业人力不足。

中国目前对自杀数字没有统计,只有个案。而且许多个案没被报导,就算我们知道了也不能说。原本这些消息,以及自杀预防常识,只在协会的论坛刊登。但老百姓不会上这种专业论坛。现在我们在四川的一些网路论坛、博客合作,刊载相关消息。至于偏远地区,也有将自杀预防的要点,印成传单分发,或告示在医务所。

虽然偏远地区的预防宣传工作较不足,但根据我们的调查,因为偏远地区,多数是农民,最关心基本物质需求。某些少数民族,还有自己的传统的宗教治疗方式,反而显得乐天知命。但城市居民要的,不只是一口饭,心理问题反而较严重。城市发生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比例约是10%,比农村高一倍。

现在连物质需求都尚未解决,更别说心理。生理与心理是相关的,生活问题没解决,心理肯定很难受,等于是加重因素。尽管我们是做心理援助,但对生活问题也要综合考虑。所以我们也有社工配合,提供生活援助。比如上次我们去北川附近的一个大型灾民中心,就发现许多基本问题没解决。大家马上捐了钱,从成都买了一卡车的物资。在帐棚学校,也捐助了一些孤儿学生。

8月份离开前,我与当地政府谈过。因为会衍生出社会问题,创伤性应激障碍需要早期发现早期预防。许多人认为这是思想问题,但在医学上这是既定的反应。当时领导还说:“这些心理问题,没关系的。现在先搞物质救援。这些解决了,心理自然就好了。”

通过中国驻纽约总领馆,我们的材料可以送至中央级的相关部门,但我们不可能与中央产生关系。中央没有积极介入,政府的款项也不可能拨给一个海外团体。目前中央政府给灾区的拨款,真正用于心理援助的只有一笔。还是我们多次透过纽约总领馆的科技参赞,直接向国家科技部写报告,才拨出的心理救灾特别款。但上千万的钱,层层分配,无法立即到达基层,再急也没用。

我多次到灾区,发现救援刚开始的高昂热情,已慢慢退去。现在许多人似乎已经麻木了,认为事不关己。与灾后2、3个月相比,各级政府的支持力度,虽然仍旧很大。但各级基层干部说假话、报假材料的情形,却越来越明显。所以我们每次到灾区,都不听任何简报,直接到第一线找灾民了解情况。这些,都是灾民最常反应的问题。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写成报告,向各级部门反应。但反应得不到回应,灾民的态度也越来越消极,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1个月前,四川省民政厅副厅长受国务院委托,在北京举行新闻发布会,说明包含灾区学生死亡、灾民自杀等问题。他说现在四川多数人的心态是好的,但讲的多数是口号,而且也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心理援助是非常长期的工作。比如唐山大地震,当时没有心理援助工作。76年至今,唐山的几所精神病院,仍有许多后遗症。因为这些有心理障碍的灾区儿童,或是灾民的下一代,外来都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家庭、社会问题,所以应该要继续下去。

目前我们与中国心理卫生组织,包含中国心理研究所都有共识,5年计画只是个开始,每5年一个阶段,长期计画是20年。这些,学者提供研究成果、资料都没问题。问题在于经费,因为不可能有做20年的志愿者。比如我们的一位成员,是河北的心理谘询师,目前人在都江堰。地震第2天,他就在北京发起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号召了2千多人到灾区。但现在,只剩他1人。河北的工作无法继续,连房租都要自己付。

我们没能力做大范围的工作。现在得到北川县、绵阳的支持,只是将北川县做为一个点。明年1月的培训,北川县同意县级的医生、护士派代表参加,每个乡都来一个初级卫生保健人员。但这些人参加培训,吃住都要靠政府出钱。但这起码是个好的开始,希望能依此模式推广。我们以前有过很理想的计画,比如在灾区全员筛选,隔一个乡建一个监测点,形成3级管理网线等。由于没经费,根本不可能实现。现在只能说:能落实一个乡,就做一个乡了。

我曾给比尔盖兹基金会、福特基金会写了详细的报告,希望争取经费,但现在都没还有准确的答复。所以这次我先在美国发起帮助灾民过春节的募款活动,目前也正与央视联络,筹备晚会。希望在这个特别的节日,能再唤起大家对四川灾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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