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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周雅婷
编者按:2008 年5月12日14点28分,汶川大地震,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个黑色时刻,人类脆弱的本质再次被残忍地剥露出来。巨大的灾难让人窒息般失去思考的能力,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在痛苦面前驻足只会让我们更加软弱,在这世上,灾难的惨烈永远溢出我们的想象,但同时,这却是我们寻找生活的理由、反思人类生活方式的又一次开始。现在,记录是我们跨出的第一步。
这场战争中,人类一直看似胜利在望,最终却一败涂地。
5月13日,聚源中学,活着的地狱(小标题)
上百具尸体塞在白色的袋子里,并排摆在地上。
我从未想过一生中会面对这样的一幕。
我蹲在地上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尸体几乎看不到尽头。人们在袋子之间走来走去,揭开每个袋子,辨认尸体的模样。确认不是自己的亲属,没有欣慰,又陷入紧张的寻找。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把袋子揭开小口,里面漏出两条细嫩的小腿,是个儿童,穿着蓝色的短裤。那女人蹲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最后站在他旁边的男人把袋子完全揭开。里面的孩子穿着白色的米老鼠汗衫,脑袋已经肿胀得无法辨认,整个脸是紫红色的,面目全非。我顿时头晕目眩,妇女坐倒在地,倒吸凉气,嘴里啊啊地发不出音来。男人蹲下来,对着尸体哭起来。
我晃晃悠悠地勉强走出殡仪馆大厅,在路边剧烈地吐起来。这里是都江堰城外的殡仪馆。地震后的第二天。遇难的尸体如同货物,被放在卡车里运来。工作人员每次把几个尸体摆在推车上,拉进大厅,并排摆在地上。推车就是超市里理货常用的那种。之后,尸体反复地被消毒水喷洒,但是依然无法掩饰阵阵尸臭。
这里的很多尸体来自聚源中学——都江堰附近的一所乡镇中学。24小时前,孩子们还都在上课。
我到达聚源中学的时候,它已经面目全非。半边教学楼完全垮塌,钢条狰狞地从另外半边张牙舞爪地龇出来。学校被封锁,除了救援人员谁也不能进入。学校对面的篮球场倒是开放,连续的雨水把它搅成了泥塘。不过现在更像停尸房。孩子们的尸体就这样摊开放在篮球场上。我的脚深陷在黑泥浆里,被这样的阵势吓呆,惊吓我的除了尸体,还有活人。学生的父母家人哭着喊着,跑来跑去,跌倒在泥里,再爬起来。
操场上搭起了各种各样的简陋帐篷。每个棚子都如同骇人的坟墓,里面躺着死去的学生。家长们围在尸体旁边,送孩子们最后一程。他们为孩子换衣,换鞋,仔细地用棉被包裹身体,再在上面放松枝祈福,最后烧纸烧香。整个过程伴随嚎啕大哭以及念念有词。每个被牢牢裹住的身体,都曾经鲜活,他们承载着家庭的希望,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叫张蕾,我女娃。”这个父亲,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着录音笔站在一边,走过来轻声和我说话。张蕾裸着上身躺在地上,乱发遮住了脸,我隐约看见她嘴里的白牙。微微隆起的胸膛刚刚开始发育,却再也不会成熟了。她的母亲扑倒在泥里,一脸一身的泥,她咧嘴大哭,我才发现嘴里也是泥。我想看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又害怕看见。亲戚们一边安慰母亲,一边不熟练地为尸体换衣。他们的生疏拯救了我,我始终没看到她的脸,我只是盯着她白皙的背部流泪。我本意没想哭,更多是震惊,但是棚子里的烟雾缭绕刺激着我的泪腺和脆弱的神经。
棚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哭。一个侏儒蹲在火盆边烧纸。她的脸几乎趴到了火里。她女儿的尸体就在旁边的一扇白门上,包裹的被子一角漏出一根淤青的手指。我想象这样的一个母亲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像常人一样怀胎十月,更不要说抚养孩子到长大。如今,她这些年的付出,只换回了棉絮里一个冰冷的尸体。她前后晃着短小的手臂,喊道:“我的孩子啊,你是好孩子啊,不应该啊……”
我正揪心地看着她,一个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烧得炙热,但是我一动没动,面对如此多的死亡,我还能为什么所动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升天炮,预示死去的人将升上天堂。如果他们真的升上天堂,活着的人正在经历地狱。
一个披头散发的母亲正在雨里追赶一辆黑色的SUV。她穿着拖鞋,溅起高高的泥浆。她拦住车,大喊:“我们要火化!带我们去火化场!”车主拒绝了,他的车上已经躺了3具尸体。母亲两眼通红,继续叫嚷:“我们要火化!”到SUV开走,她还是那句话“带我们去火化……”
聚源中学计算机教师,老张,静静注视着篮球场。他身材瘦弱淡薄,带着大而圆的眼镜,坐在椅子上,这是他学生上课时用的椅子,后面还有编号, 24号。我试图采访他,他就干坐着,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许久,我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对着录音笔说:“能不能帮我们申请点吃的和水?我们需要一些棉被,还有更多的篷子……”之后是很长的沉默,他又说:“我们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也没有水,楼都塌了,好久也没人来,我一直在组织大家抢救,但是太多了,太多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他在那里喃喃地说:“一下子就塌了……塌了!”
5月14日,都江堰,混乱
都江堰城区一片混乱。聚源中学只是灾难的冰山一角。
城区街道两侧搭满帐篷,由于昨天的雨水,帐篷里潮气很重。几个家庭成员坐在地上,紧紧挤在一起驱寒保暖。能这样靠在一起是幸运的,还多家庭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亲人。
“我们早晚要暴乱的!你听见没有!早晚要暴乱!”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几根头发稀疏的贴着脑皮,站在都江堰中医院门口,对着面无表情身着迷彩的战士吆喝。几个妇女抱着男人的腰,边哭边向后拉拽,说:“再等等吧,再等等……”“等?!两天了!再不救就死光了!让我进去!你们傻站着干啥?!”男人两眼通红,脸也憋得通红,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周围围着一群人,有几个还在哭。男人终于挣脱看抱着他的几个女人,但是他并没有冲向医院大门,他似乎突然耗尽了所有能量,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喃喃地说:“再不救人,我们就暴动……”“暴动”两个字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得中医院门口的人群一片安静。
围满人的除了中医院门口,还有新建小学。这里哭声震天,家长们把狭窄的校门死死围住。“造孽啊!”站在我身别的一名长相清秀的妇女,长吸一口气,声音从我的左耳穿过右耳,传向马路的另一边。之后,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喊声,将我淹没其中。
学校门口是一排沉默的营救人员。他们穿着黑色的雨衣,排成人墙,把学校的入口包围起来。他们被彻底地禁止交谈。 雨水模糊着他们的面孔,也模糊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看来他们就是一堵胶皮的黑墙,隔离着学校和操场、遇难学生和焦急等待的家长。
马诚宇这时候也站在我身边,眼睛湿润地向里张望。早上他骑着车子送十岁的儿子上学,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地震的时候,马诚还在上班,几十秒的晃动后,公司的楼没倒,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儿子,就一路跑到学校。一到学校他就呆住了,大半个教学楼塌了,只有老师办公室的一半还勉强立着。雨水打在废墟中,溅起一片哭声和救命声。陆续跑来的家长都有些发愣。突然一个人大叫:“快救人啊!”马成宇这才醒过来,冲上废墟,用手开始刨挖。几个人用力搬开一片墙面,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娃娃,他们或者相互摞压,或者被水泥板卡住,哭声突然暴露出来,不哭的已经闭上了眼睛。马成宇心急如焚,一边大叫儿子的名字,一边把能移动的孩子背出废墟。家长的自救进行了几个小时,救援部队来了。家长们被清出学校,部队把守住学校的大门。那一刻马成宇以为希望来了。现在,站在学校门口,他为自己当时配合部队懊悔不已。
震后当天,由于雨水过大,新建小学的营救部队,停止救援了几个小时。门口的家长从满怀希望,变成焦急,最后变为愤怒。他们质问,你们到底救还是不救?守门的部队没有什么答复。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是由于家长的愤怒造成比营救更大的危险,还是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部队又开工了。但是他们进度缓慢,又引发了新的愤怒。但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没有工具,缺乏经验,他们还没训练如何面对灾难。
从昨天到今天,部队的营救有条不紊,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缓慢。焦急和愤怒的家长耐心达到了极限,他们需要个出口发泄。突然人群里一阵骚乱,远远地看见有人相互推搡。打起来了!
打起来的是两个家长。一个家长对另一个说:“别哭得太凶了,又不只是你的孩子在,我们的都在!”被劝的家长伸手就是一巴掌,哭着喊:“我哭你还要管!” 被打的人惊愕之后,冲上去,两个人撕扯起来。所有人都在劝架:“不要打自己人,要打也是他们!”我朝说话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站成一排守门的部队小伙子们一脸的无辜。
比等待营救更凄惨的是什么?是被遗忘。
都江堰城北的一所网吧,一楼被二楼压垮,五十多人没有一个逃出来。如今唯能看见的是一块写着“不准未成年人入内”的铁牌。
谢苗还有几个月就18岁了,地震前一个小时,她来这个网吧上网。之后她就再也离不开了。现在,她的母亲站在曾经的网吧门口,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说话。
“有人来过吗?”母亲问。
“有,看看又走了。现在没的时间来挖。”小伙子说。
母亲沉默一会,又问:“真的没有活着出来的?”
“没有,听说过几天来挖挖,就一起运走了。”
“运到哪?”
“不知道,烧了吧,怕有病要集体处理。”
小伙子说得心不在焉,母亲却震惊得前后晃动起来,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那个白皙爱美的女儿如今要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化为灰烬,她连最后一眼也看不上了。
好久,母亲沙哑又愤怒地问:“为什么不让认就运走!”
这是个质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我受够了小伙子没心没肺的回答,走上前去,拍拍母亲的肩膀说:“不会的,一定让认。学校那面都是让认的。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我每天都来,我也去指挥部找了,没人管啊!”母亲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我无言以对,把头扭向网吧,那个“不准未成年人入内”的铁牌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5月14日,绵阳,恐惧的囚牢(小标题)
做在我身边的绵阳女人娴熟地织着毛衣。她偶尔紧张地抬头张望下,一言不发。我一边吃面条,一别偷瞥她,她真是像极了绵阳这个城市,在沉默中绷紧了弦,稍有异样他们下一秒就会崩溃。
“你为什么不回家啊?”我问她。
“地震吆,你不知道?”她抬头看我。
“知道啊,都震完了啊!”我说。
“啥子完了呢!政府都说了,今天还要大地震!”
“怎么说的?广播上可没说!“
“口口相传吆!”
“那不就是谣言吗?”
“啥子谣言呢!你要是不相信,不害怕,你住这儿干嘛?”
我哭笑不得。“这儿”是绵阳市区边的一个叫零点歌厅的练歌房。我睡觉的房间只有两个几十厘米宽的沙发,和一床脏兮兮的被子。我自然是不想住这的,但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晚上,我终于到达了绵阳。前两天我加起来的总睡眠不超过六小时。其中一半时间,还是和我同行的摄影师艾伦——这个鼾声如雷的美国胖子蜷在一辆出租车里。过去的36小时,我没刷牙,没洗脸,甚至也没怎么吃东西,震后的都江堰什么也没有。昨天,我的鞋子被泥和水浸透,又被体温烤干,泥巴还留在鞋上。头发油油地贴在脑袋上,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其实我没什么好抱怨,受灾的人们比我还惨,他们好不容易逃过了死亡,却发现继续生活更难以接受。
我明天一早的计划是赶去受灾最严重的北川,原本打算在绵阳好好休整下。
车一开进绵阳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这里比都江堰好不到哪里,甚至更糟。街上除了路灯再没有灯光,路上干干净净,几乎没车没人,商店酒店一律关门。倒是满大街的棚子,和偶尔从棚子里探出的脑袋提醒我,这里还有活人。
“干嘛不回家去?”我问其中一个脑袋。
“大地震啊!”脑袋说。
“已经震完了啊?”我在他的棚子边蹲下。
“余震!今天还要震得厉害,会倒楼!” 那个脑袋急于缩回去,好像楼已经倒了。
“谁说的?”
“有人说!”脑袋消失进了棚子。
车围着绵阳转了两圈,类似的对话进行了三四次之后,我们终于在绵阳市区边找到了一个亮灯的商铺。就是零点练歌房。这是一个两层的小楼,外面有个平台,所有房间门都开着,里面堆着各种生活用品,平台上歪七扭八地坐着打麻将、织毛衣或者发呆的人。
老板娘看见我们在她院里停车,就走过来。她黑粗的眉毛先伸车窗,问:
“什么事儿?”
“能借宿吗?”
“不能,走!”
“我们是都江堰来的,两天没睡了,让我住下吧,我们给钱!”
“都江堰?震的厉害不?”
“咋不厉害?死很多人哟!”我们来自都江堰的司机赶紧说。
“我们这儿也要震哟,出事我不能给你负责啊!还是走吧!”
“我们明天一早去北川,没别的地方住了!”
“真的会震的!我这只有二楼的房间了!太危险。”
“没事,我们不怕!”
“一百块钱一个房间。”她终于松口了。
我们搬着东西进了房间。粗眉毛的老板娘帮我们煮了面条,我和织毛衣的女人聊天的时候,我还深信不可能再有大的地震,我知道历史上没有在地震两天后再次发生巨震的记录。
我上楼睡觉的时候,老伴娘神秘地拉着我,把脸凑过来说:“你晚上别关门,我是不睡的,我就在外面,有事情我就叫,你快跑出来!要是出不来了,就躲到门后去,记住啊!”最后又拍了怕我的胳膊,粗黑的眉毛跳动了两下,忧虑地看了看我,快步下楼去了。
我在细条的沙发上躺下。绵阳这个城市在地震中没遭到什么破坏,但是人都给吓坏了。谣言给人们创造了精神监狱,他们的恐惧使他们彻底囚禁。更糟糕的是,如今他们的恐惧也把我套牢。
我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蚊子围着我的脑袋转来钻去,我的思维在疲劳儿快速的转动。绵阳马路边,帐篷里快速消失的脑袋,老板的粗眉毛,织毛衣女人紧张的张望,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我坐起来,围着屋子走了两圈,发现房间里没有窗户,顿时,我感觉不能呼吸了。我把门打开,继续躺下。外面麻将的声音,让我感觉好些。但是没几分钟,麻将的声音也没了,我看看表,凌晨两点半,打麻将的人一定是在一楼睡了。
我挣着眼睛继续躺着,都江堰的景象如同电影,开始在黑暗中闪现。年轻的尸体躺在黑色的泥浆里,哭泣的父母,震天的鞭炮,熏得眼睛疼的香火,废墟里露出的一只手,白色的裹尸袋大片大片地摆在殡仪馆。殡仪馆冒着滚滚黑烟。瓦砾硝烟,灰尘无处不在……突然,我感觉地面微微地晃动起来。我迅速从沙发上坐起来,脖子紧张地伸直,同时用手扶住墙面,我没听见逃生的声音,墙面似乎也没有晃动。是幻觉!我松一口气,却再也不想躺下。我改成在黑暗中坐着。
这时候我看见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我把头伸出去,看见是我们的司机小陈,在拉扯他的妻子。
“你出来!我们到露台睡!”
“我不去!累死了,我就睡里面!”
“出来,地震没震死你啊!我看还是要震,你快出来!”
他们拉扯了一会,小陈嘱托了妻子两句,自己抱着被子睡在了露台的沙发上。
我回到屋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不容易迷糊起来。这时候楼下突然有狗狂吠起来。我再次跳起来,冲出门外,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狗,走来走去,那狗扭动着狂叫。动物的反常是地震的前兆。我心里的最后防线也彻底打破,不管这狗叫的是否反常,我都不能在睡在屋里。我不想被天花板砸到,不想被夹在两个水泥板中间,等死或者已经死亡。我裹着被子走下楼去。这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
老板娘穿着军大衣,做在楼下,粗黑的眉毛似乎是高兴看见我的,他们向上挑起,招呼我做在竹藤椅子上。我平时不抽烟。但我向老板娘买了包烟,坐在椅子上抽起来。我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感受各种废气在我脏腑间流动。清晨的空气很凉爽,天空渐渐发白。现在,我像那个织毛衣的女人一样,时不时地紧张张望下,随时准备逃命。几个小时,绵阳已经把我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5月15日,北川,废墟的证明
早上六点,一辆卡车停在了北川县永安镇附近。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狼狈地冲上卡车。我对着摄影师艾伦大叫:上去,上去!快爬上去!我们同时踩着卡车的轮子爬上车,我们右腿刚离开轮子,它就转动了。现在我们驶向北川,这个受灾最严重的自治县。
与我同车的多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地震之后,村庄的车道被山体滑坡完全封死。他们是村里没受伤的少壮,想在军队前来营救前,走下山去带些物资药品回去。有些已经连续走了十个小时。我们的车子又向前开了几公里,就无法前行了,我下车和村民告别,他们沿山路回村,我和艾伦向北川步行。
陈福的房子是在北川县城东面的王家岩山坡上。陈福老婆死的早,他的大儿子陈明祖几年前在绵阳取了老婆,如今山坡上的房子里只住着他和二十岁的小儿子。陈福不是爱抱怨的人,但是前些日子他对县政府不太满意。当地政府正在王家岩山脚下修建扶贫房。扶贫是个好事情,但是在王家岩山脚下修房实在是太危险了。王家岩名字听着硬实,但实际上山上都是黑泥,这里面临通口河,空气湿润,加上山上植被的生长茂盛,根茎把土拱得很松了。修房的施工队看土地太松软,打不住地基,就用水泥在泥土上固定,这哪行呢?上次大儿子回家,和他说:你这里都成危房了,不行就快些搬吧。陈福再想也没想就拒接了,这个房子住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再说老邻居都还在,他也舍不得他们。
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时,陈福是否像往常一样在家睡觉,或者是在门口抽烟,我们无法猜测,因为现在他已经被深深埋在了王家岩的泥土中,变成了他眷恋土地的一部分。王家岩吞噬了他。
事实上,地震前后只持续了20多秒,但是摧毁了一切。王家岩的半个山坡完全塌方,陈福,他的房子、邻居、山上的树木,和政府的扶贫房,如同一袭漫天的泥浪,打向北川县中心。他们把县中心向西推动了200多米,一切变为废墟。如果给这废墟做个切面,我们可能会看到无数的尸体,如同琥珀中的小虫,以各种垂死挣扎的姿势定格在了黑泥中,从此暗无天日。
和王家岩面对面包围北川县城的是景家山。景家山的主要构成是岩石。他骄傲而坚硬,多数植被难以生长。但是雄心勃勃的北川县政府,在他的山脚下建设了新城区。茅坝中学曾经就矗立在这里。
可是我到北川时,茅坝中学只剩一杆国旗。如果不是有村民讲述,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曾经是中学,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堆堆砌的巨石。上千名学生埋在里面。有些可能还活着,但活着其实是更大的痛苦。这些巨大的石头让搜救无法进行。路边站着一个妇女,嘴角干裂,一言不发地盯着国旗,我走上前去问:“你的娃娃是在里面吗?”她看我一眼,突然哭起来,身子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娃,你死得好惨吆…..”
她哭的声音不大,但是幽幽的凄惨情绪如同快速生长的蔓藤,从她的脚边爬上我的脚,爬上我的腿,我的背,直钻进我心里。我几乎也哭起来,这样的景象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走开时,那女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她后背的衣服裂开大口子,一条裤腿上沾满血。
38 岁的宋勇管这叫报应。“十年了,十年了啊,都说我们要被‘包饺子’,一直说要迁走,十年了啊,他们什么也没干。这是报应!”如今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西服,绝望地蹲在五十几米高的废墟上。什么是包饺子?王家岩和景家山,就是饺子皮,北川县就是饺子馅,两片山脉相互挤压,就是包饺子。
宋勇刚才已经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会儿,他觉得老婆高必花应该就埋在这里,但即使他的预感准确,要想深入几十米的废墟挖出尸体,也近乎不可能。我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用一块砖头对这废墟猛烈地砸着。他蹲在那里,咬紧嘴唇,把那块砖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被砸的石头没什么变化,砖断成了两半。
在这个小镇,他曾经过得很好,他和妻子高必花在市场上经营小生意,北川的日渐繁荣,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地震的时候,他正骑着自己的三轮摩托运货回北川,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了他的车前轮,但那时候他已经因为地表的剧烈波动被甩下车,掉进了水沟。等他从水沟爬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他手脚并用地在石头上攀爬,他要回家。
家早已经没了。王家岩和景家山各少一半,他们合力推平了北川,没有被山体滑坡毁灭的部分,在震动中自我毁灭。宋勇瘫倒在地,他宁愿自己死在了沟里。但是他没死,她会不会也还活着?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废墟里寻找。
震后当天,北川的景象是恐怖的。哭声,呻吟声,喊救命的声音从废墟各个角落渗出来,时强时弱,这是他们最后的生存希望。死去的人一下安静了,但是这静更让人恐惧。宋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看见邻居的内脏和肠子。现在他们就摊在地上,粗大的肠子泛着黄光,翻在外面,和旁边人的脑浆连成一片,染腥空气。这样的景象肆意地出现在任意地方。
夜幕降临前,宋勇在寻找过程中红,救出了八个人,其中一个很快死了,因为她失去了一条腿,他们尝试了所有办法,那个陌生的女人先是嚎叫哭泣,然后挣扎,这都没能止血,最后她安静地在渐渐的苍白中死去。和即将来临的黑夜融成一片。
没水,没电,手机没有信号,黑暗中的北川成了孤城,时不时的余震偶尔引发惨叫,宋勇如同这个城市,绝望到了极点。除了废墟还是废墟,他看不见天空,他认定妻子是死了。
我到达北川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三天,宋勇在废墟中寻找了两天。从外地赶来寻亲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总是抱着生的希望来,最后就和宋勇想的一样:找个尸体回去也好。即使这样的愿望也常常落空。
和我同行的美国摄影师艾伦是战地记者,曾经深入伊拉克战场,面对死亡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反复地告诉我,镜头记录的每个画面都让他心痛。 “这些人什么也没做!这不是战争!你也没有什么人去责怪,上万人就这么突然死去,仅仅因为他们生活的地球在移动!这太让人无力了!”
我离开北川的时候,站在山坡上,看着大批的军队和救援人员进驻北川。他们遍布广场、废墟和空地。我突然认识到,这就是场战争!北川的废墟就是证明,这是场人和自然相互角力的战争。这场战争中,人类一直看似胜利在望,最终却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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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狱七十二小时》原文下的评论摘抄
年轻 说:
24岁,看问题还太片面,太天真。以后自己动手干点什么就知道做事情的艰难,就知道对别人的宽容。
从心里瞧不起你 说:
我希望这篇文章 不要再被转来转去了
大家有时间做好自己的工作 多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吧
作为媒体记者,请你们把敏感用在发挥你们对舆论的影响作用,帮助受灾者早日从灾难中走出来! 今天是默哀的第一天,但是默哀也只会有三天,因为我们还要用更多的时间重建彩虹,在每个人心里!2008年绝对不是灾难,而是激励每一个中国人的最伟大的一年!
whocareme 说:
需要有不同的声音,需要有不同的声音……
这时候在多添点不同的声音,把忙不过来的温总理给累趴下了,你们就能听到彻底不同的声音了……
揭露问题也挑个时候!
许知远越走远了 说:
我赞同“心里瞧不起你”和“老张”。
周小姐到了前方,因为没有经验,对新闻报道和对于灾难事件、对于灾难里的人性都没有经验,写出了这样的文章。摸个象腿就认为这是大象了。好的新闻人除了敏感之外更需要的是客观和正确的判断力和理解力。这就是中国新闻业的不成熟,怪不得不能开放,开放起来如此报道乱飞,给我们的国家带来的除了混乱和骂娘的声音还有什么呢?在这里的看客们都算是很高教育水平的了,也多跟媒体有关,还如此口漠横飞,还指望盲信的民众们什么呢?
也许这些不满的人还是对政府官方媒体的“红旗飘飘的”统一说辞反感。但是请用肩膀上的脑子想一想啊,救援的军人们,人们如果能够救人他们不会尽全力吗?在如此忙乱的情形之下,的确会有个别错误的判断和行为,但是相信也是当时的不得已之下的选择。但我相信他们尽力了。周小姐用了一个“面无表情”来形容救援战士,你不能理解他们是因为太累了?在那种场合里不需要镇定沉着,难道需要慌乱和悲痛吗?——那不是能哭的时候,需要留着力气救人。
我也同情和理解家里有亲人不幸遇难的家庭和人们。他们的行为是因为过度的悲伤惊恐之下的错乱和发泄。
周小姐是许先生的助手,周小姐跟许一样带上了情绪化的头脑和片面的观察与记录方法。许先生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思,居然发出来的是这样的感悟。非常令我失望。我知道许先生很希望做一个好的专栏作家,很希望发出能推动社会进步的声音,你很努力了。我建议你别写了,停一段时间,先好好学习如何生活吧。当你能够静下心来,不被自己的雄心壮志打扰的时候,也许你能写得更好。
甚至我都开始担心你并不能够真正理解这些话了——随你吧。
ggzh 说:
作者大概是写风花雪月的小资文章习惯了,还不懂得怎么写社会新闻吧。社会性的新闻同无病呻吟的小资文学是不同的,需要更宽阔的视野和更深刻的同情心,真正的普遍的同情心,而不是见风流泪式的流行性伤感。站在边上,用旁观者猎奇的肤浅目光去观赏人们的悲伤,是写不出好的新闻的。应该走进去,不仅仅看到那些哭泣,也看到哭泣的根源。去看看等待尸体的现场,也要去看看救援的现场。看见胶皮黑墙的这一面,也看见胶皮黑墙的那一面,所有的角度都看到,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新闻。像作者现在所做的,只是集中在自己的那一点点感受到的东西上的,只是小资文学,而不是新闻。恕我直言,我只看出了敏感,对小我的敏感,却没有看出直接或者生机勃勃。作者走到灾难的中心,救援的现场去了么?她同施救的人谈话了么?即使有,从她的文章中也看不出来。只是通过片面的信息来写作,这算是直接么?一个24岁的新新闻人,没有什么经验的小姑娘,她写出这样的东西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编辑也就放手过关,而后居然还有“资深新闻人士”吹捧。我实在看不出来,这篇文字怎么会让人觉得应该得到“直接与集中的赞扬”。
deedaa 说:
这就是为你,许知远所欣赏的报道?
文中所强调的事例及个体并不是典型的个案,这样充满暗示及偏激词语的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当前的抗震救灾又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呢?
抑或,这篇文字只是您教导下符合洋人口味文字及某些人猎奇心理选材的奇怪混血?
小记者,哪怕是你文中的个体现象,你也没有去追求潜于水下的事实;而只是满足于表面的浅尝辄止,以及乱人耳目乃至耸人听闻的“亮点”。这种浅薄的思想,和许知远何其像也!
煤体 说:
在这场灾难中,最无人性的就是媒体。用有限的救援下,有人救活,必定有人会死亡。这么大的灾难,怎么可能人人都活过来了。被救活的你丫怎么不报道,单挑死的来说事!
国难当头,挑拨离间的不得善终。
2008年5月20日 星期二
地狱七十二小时(及变态留言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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