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巴黎,乍暖还寒。已是四月,一场春雪尽然在子夜纷纷扬扬地不期而至。一片雪花恰巧落在望着窗外的我的面颊上倏地融化,一阵凉意让我猛然想起,已经是星期一了,天亮时,2008北京奥运的圣火将跨过海峡,在巴黎完成欧洲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的传递,之后将远赴美洲,继续它或许荣耀、或许艰难的全球之旅。
北京申奥成功,曾经让我由衷兴奋,对中华民族而言,这毕竟还是一件值得记忆的大事。无论从哪方面说,正在崛起的中国人怀着热情与善意广邀天下朋友齐聚北京,都让作为中华民族一员的我感到兴奋——做好东道主,将是多少国人的美好心愿!
但随着奥运的临近,将奥运泛政治化的做法让我越来越不以为然。并且,对于争金夺银的举国体制,更让我深刻厌恶于用成百万孩子的人生前途来为所谓“国家荣誉、民族尊严”充当祭品。回北京过年期间,面对国内各种媒体高强度的宣传攻势,让我无法不产生审美疲劳。规模宏大的北京国际机场三号楼虽然颇令我震撼,亦不免有些怅然:北京奥运是否是最成功的一届奥运尚无定论,但耗费之巨想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回到巴黎后于一位友人谈起此事时,他不无感慨:“我党看来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本届奥运之上啦。”细忖之下,深感此言得之:鼓吹功劳、粉饰和谐、转移民众注意力、强化自身政治合法性……这一切于当前体制而言可谓性命攸关。此番政治筹码,让我对这自己原本钟爱与期待的体育盛会,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疏离感。天光放亮,雪后初霁的早晨明晦变换,乌云与太阳游戏似的争抢着蓝天。这样的天气对于在巴黎求学三年有余的我而言,已经十分习惯了。边吃早点、边浏览海外中文新闻网时,一条关于奥运圣火的消息很快吸引了我:北京奥运圣火伦敦之旅受到藏独拥护者的严重干扰,巴黎方面海外藏人、记者无疆界协会、大赦国际、乃至巴黎市政府都声言会进行一定形式的抗议活动,巴黎警方更是准备动员高达6000名的警力维持今天圣火传递的安全与秩序。我于是赶紧搜索相关信息,细细研读。对此事其实并不意外,尚在国内期间,“3.14”就已经成为了大家热议的谈资。官方媒体典型的高强度宣传攻势不禁让人回想起19年前和9年前的往事。被涂抹得厚重甚至繁复累赘的北京奥运会和平、和谐的外衣之下,肃杀之气激烈涌动。这不禁让本身对此事热情不足、而且带有疏离感的我,产生了到现场一探就里的兴趣:抗议者会如何行动?巴黎市民和游客会如何反映?更进一步,通过这些是否会给我带来些许痕迹,了解中国在法国大众心中的印象?于是我察看路线图,下午3点10分我整装出发了。
下午时分,天气渐渐晴朗。20分钟后,作为巴黎人骄傲之一的发达的地铁网络载着住在巴黎城区边缘的我到达了巴黎中心——西岱岛。经过小岛东侧横跨塞纳河一江春水的埃尔克勒桥,我快步接近着巴黎市政厅广场——这里将作为今天圣火传递的重要一站。
远远望去,太阳正透过朵朵白云把各种雕塑装点得富丽甚至繁复的巴黎市政厅的巴洛克身姿照耀得格外明亮。广场周围已然围满了人群。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同的巴黎市政厅的外衣随着我快速接近广场的步伐变得清晰起来:一幅巨大的横幅覆盖了市政厅正门上方的墙面。尽管塞纳河右岸的大街上早已设置的隔离栅栏阻挡了我进一步接近横幅的脚步,但白色底色映衬下的巨大蓝色字体还是让我毫不费力的看清了横幅的内容:“Paris défend les droits de l’homme partout dans le monde(巴黎维护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权)”。遥相呼应,广场北端,红色五星红旗飘扬之处,也点缀着七八面红蓝黄相间的雪山雄狮旗,格外醒目。手中相机快门闪动的刹那,更加清晰的图片牢牢印在了我的心中。这幅我今天为之而来却又希望不会看到的图片包裹住了我的心脏,使之跳动得似乎有些吃力。
我趁没有隔离栏的地方穿过街道,试图更接近广场、更接近支持者与抗议者混杂接踵的人群,却在街道转角处被三名法国警察挡住了去路。前方道路已经封闭,需持邀请函方可进入。无奈只得绕道寻找更加合适的观看地点。
来到更靠北的街道,我发现情况也大致相同:隔离栏把观看的人群阻挡在距广场大约70米的地方。隔离栏内空旷的街道上,警察们神色警惕地来回走动着。天空中,直升机在盘旋。观看圣火的人群渐渐多起来。倏然间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妇女手拿雪山雄狮旗站在我的身边。有一位老法国太太拿着记者无疆界协会设计的黑底手铐五环标志(据我在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参与火炬接力转播的一位朋友说,这标志曾在圣火采集仪式刘淇发表演讲的现场出现过,但国内的转播利用直播延迟技术巧妙的将这段图像删除了,想来国内观众应该对这一标志比较陌生),小声向周围的同行者介绍着西藏文字和汉字的差别。行人在我身边往来着,手持相机的人们都在寻找,只言片语中都带着一个单词——“Tibet”;要说手持五星红旗的中国留学生模样的行人有何不同,那就是他们说的是“西藏”。一种很是怪异的感觉不禁油然而起:在我身边的人中,又有多少是专门为观看圣火而来?
等待,时间在流逝,人们在等待着圣火的到来,似乎又是等待着别的事情的发生。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大队的警察突然涌向五星红旗和雪山雄狮旗交相掩映下的人群,随后的是一小队快速奔跑穿过广场的法国陆军——那边可能发生了小规模冲突。事情很快得到处理,人群中发出的嘈杂声也渐渐平息……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鼓掌和欢呼声,人群再次兴奋起来。寻声望去,嵌在市政厅白色大理石墙面的窗子打开了一扇,垂下一面雪山雄狮旗,随后又换成了手铐五环旗……相隔片刻,警察的快速行动再次搅动了人群,一名跨越栏杆冲到市政厅门廊前的红衣少年很快被警察带到了一辆印有可口可乐奥运纪念广告图案标志的红色旅行车前……小插曲一个接着一个,在这躁动的气氛中,火炬到来的时间慢慢临近了,身边手持手铐五环小旗和雪山雄狮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刚才在我身边闪过的手持五星红旗的一队现在却找不到了去向。在这个观看角度并不好的角落里,和我一样默默站立着的几名中国观众在周围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兴奋交谈着的人们当中,表情严肃地等待着,就如同面前这条已经被警察清空的街道,找不到丝毫热情。
再一次,远处的人群发出了嘈杂声,汽车的声响也逐渐接近——圣火快到了!人群又一次动起来,人们纷纷踮起了脚尖,张望着。闪烁着警灯的摩托转过了街角,缓缓驶入我等候的街道;紧接着,又是两辆闪烁着警灯的旅行车(类似国内生产的15座的依维柯)转过了街角;又有两辆旅行车转过街角,还是警车、还是警车、警车、警车……不一会工夫,我面前的街道驶入了将近30辆15座的警车,它们相互紧挨着停满了这条不到100米的小街,中间仅留下一辆大客车勉强通过的空隙。车门打开,下来了许多警察,面色严峻的快速移动到各自的指定位置。此时的人群对这警察们发出了强烈的嘈杂声——“呜……呜!”——这与先前在法国国庆日香榭丽舍大街游行队伍中接受观众鼓掌欢呼的警察队伍的待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一辆大客车出现在了街角处,车前缓慢跑着几名身穿红白蓝相间运动服的法国运动员,但圣火似乎没有出现,抑或跟在后边?“噢——!”——欢呼声,突如其来,打断了我寻找圣火的想法,转头发现身边的人群迅速向左侧不到十米的地方围拢,街面上大量的警察也围了过来。混乱的场面告诉我,有人跨过了护栏,试图冲击街道上行进的队伍,似乎很快就被警察制服,按在了马路牙子上。面对人群中此时发出的整齐呼喊“Tibet, Liberté(西藏,自由)”,以及“释放因北京2008遭逮捕的36名新闻工作者”,一只只伸向空中拇指向下的拳头,警察们严峻的表情在明媚的阳光下愈发铁青。
警车队伍又开动了,缓缓向前,又来了两辆大客车。走在前面的一辆,乘坐着估计是作为护旗手的一群法国中小学生,他们脸上还带着参加这一活动的荣耀与兴奋,向车窗外频频挥手,但引发的却是围观观众强烈的嘘声。走在后面的一辆,乘坐的估计是火炬手,其间有不少是中国人,他们表情远不如前车上孩子们的单纯、兴奋,而是面色严肃、若有所思,目光只有在似乎很不经意间才扫向路边,更为强烈的嘘声使他们尴尬得如同做了什么坏事被游街示众……
宣传车过来了,上面承载着大幅的“联想”广告,随后是扮成小蜜蜂的一队轮滑手,白色翅膀上“三星”标志的蓝色字体如果市政厅外墙上悬挂的横幅一般格外醒目。紧随其后的是警车、警车、还是警车、还是……
火炬手呢?圣火呢?我踮起脚尖朝着依然空荡荡地延伸向广场的马路努力张望。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车队已经到此结束。难道圣火的传递在我目光所及之外的广场的另一半已经结束?难道所谓的火炬传递在市政厅广场仅行进了50米?除了大队的警察,我还看到了什么?这究竟是圣火的传递,还是阅兵?
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议论着这段活动已经结束,并偶尔有几声轻微的笑声。我也笑了,笑得无奈、僵硬,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在解嘲。笑容,也挂在排队撤离的最后一队警察的排头者的脸上,那张长着法国人标志性的红鼻头的朴实的脸显得如此轻松,即便面对的仍然是街道两边围观人群中躁动着的嘘声。他们有理由轻松一笑,他们完成了任务,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事件发生,估计已经紧张了一个星期的神经终于可以得到稍许的放松,如果此时有一杯红酒,他的笑容可能会更灿烂,我想。
人群渐渐散去,我快步走向横跨塞纳河的圣母桥,希望能尽快赶到圣母院前的小广场,因为据火炬传递路线图显示,那里也有一站。
穿过已然被蓝色警车车队占去一半路面的圣母桥,从依然响彻警笛的、通向巴黎圣母院的西岱街,我来到了有点空旷的圣母院前的小广场。人们正在离开。圣火车队已经直接从西侧正义宫前直接驶向了圣·米歇尔喷泉,没有在圣母院作任何停留。
回望圣母院哥特式的钟楼双塔,不知道那些始终拄着下巴守候在钟楼护栏上的大理石小怪物,他们见证了什么?他们是否还在守望?
我讪讪地沿着警笛依然呼啸的来路返回,一时间不知道该去那里。此时,圣母桥上传来的一阵欢呼声把似乎和我一样不知所往的人们吸引了过去,原来西侧那座桥(Pont au Change)的中央桥洞上,两名延绳索攀下的人悬挂起了又一幅标语,上书“Pas de feu au Tibet(西藏不要(圣)火”。人们又一次围拢,驾驶着一艘大船、两艘快艇的水上警察也顺着塞纳河赶来。这两名十几分钟后被警察接走的悬挂标语的人,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似乎接受着英雄的礼赞。
警车终于走远,隔离护栏也被撤去,一切似乎终于平息。此刻我终于可以进入市政厅广场,来到刚才五星红旗和雪山雄狮旗交相掩映的地方,几名估计是由学联组织来欢迎圣火的留学生正三三两两的同一些法国人讨论或争辩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正在卷起一条红色的横幅,此时我才看清了上面写着“点染激情、传递梦想”的大字。
“点染激情、传递梦想”,点燃的是谁的激情、什么激情?传递的是谁的梦想、什么梦想?此时此刻,我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中的真正含义。
30年的腾飞,使我们这个遭受了百年耻辱古老的民族看到了崛起的希望。我们似乎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迫不及待的希望把自己展示给世界。但为何我们伸出友善的双臂向世界人民发出盛宴的邀请,面对的却是如此的冷遇?我们在世界的心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模样?
今天法国街头表现出的广受支持的抗议情绪似乎说明了什么。我们可能习惯了将此解释为西方媒体长期妖魔化中国的结果。那么他们从哪获得了妖魔化中国的证据?细想之下,不免心惊,证据似乎俯身即拾:最令我们自豪的经济增长背后却是资源的巨大耗费与环境的急剧恶化,生活改善的同时却是相对收入差距迅速拉大,大规模的贸易顺差背后写满了廉价劳动力的艰辛,更不要说比比皆是的言论控制、政治宗教迫害……我们所能炫耀的,似乎显得不那么有力,而我们希望掩饰的,反而显得如此醒目。加上了这些标志,中国这个快速成长起来的经济庞然大物当然会显得面目狰狞。无怪乎外部世界的人民对中国抱有难以名状的不信任、甚而恐惧。难道我们只需用一句“经济尚处于发展中、具有自己特殊的国情”就一笔带过?当我们因为自己的善意受到别人的抵制而感到委屈与愤怒时,就不需要认真地反省自查?
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既然希望以一个强国的身姿巍然崛起,就必须承受来自世界的审视。那么我们就不能完全否定别人的审视视角和评判标准,回避别人坚守的价值。寰宇内外,现代化的大潮浩浩荡荡,被普遍接受的自由、平等、人权的价值恐怕也不能简单的说成是西方世界文化沙文主义的入侵。在经济迅速全球化的同时,对这些具有普适性的价值,我们却在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的迷幻中避之犹恐不及。试问如果我们希望立足于世界,却始终倔强的用一种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与人交流,如何不产生误解?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从来就是以兼收并蓄彰显优势。为何我们在最需要虚心学习的时候,却恰恰将它山之石弃如敝履?!我们真的了解世界吗?我们真的了解自己吗?如果我们不了解世界、甚至不了解自己,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在别人误解我们的时候感到委屈和愤怒呢?
再换言之,我想追问,是谁让我们对这些普适的价值敬而远之?这些价值对我们善良的中国大众到底有害还是有益?如果有益,那么作为受害者,对那些剥夺我们权利、损害我们利益的人,我们如何对待?非要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为他们的颜面扫地而愤懑满怀、大声疾呼吗?
2008北京奥运,从一开始就因被当作政治工具而遭玷污;进入2008年,更是被各种力量推向了政治化的顶峰。奥运所承载的人类共同价值屡遭践踏、荡然无存。我因中国人民的善良愿望被人误解、被人利用感到悲伤,我为这样一届奥运会在中国举行感到耻辱,如果经历如斯我国民却不能认真反省自查、以更开放的心态融入世界,我将因此而感到绝望!
步伐沉重的走出广场,一名法国女郎用手铐五环旗的手柄当作发簪盘于脑后,带着她被西斜的太阳拖得长长的身影融入了人群;一名父亲领着他手持五星红旗和雪山雄狮旗的年幼的孩子进入了一家冰淇凌店;利沃里街边咖啡馆中人们又开始品着香浓的咖啡热烈的交谈;不少人加快了脚步,加入了等待进入蓬皮杜图书馆的长长的队列……周围恢复了平静,我的内心中却一阵胜似一阵地翻滚。这平静与翻滚间的巨大张力让我突然意识到,我所生活的世界和身边的一切似乎恍然如两个世界。但是我想,我的内心深处与这些安静的人们一样,希望在这春意盎然的下午安静地享受阳光,希望看到身边的人都带着祥和的微笑,希望用一种彼此都能毫无歧意相互理解的语言与不知来自何方的人讲述见闻、交流心声,希望坐在辉煌的体育馆中轻松享受一届纯粹的奥林匹克运动会……
我们虽身处不同的世界,但是我们有着同一个梦想!
2008年4月10日 星期四
杨逸鲲专稿:不同的世界,同一个梦想——2008北京奥运圣火巴黎之行的片断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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